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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董局中局(55)

作者:马伯庸

我闻言倒吸一口凉气。这可算是一件一级文物了,按规定应该被收到博物馆登记造册,即使是黄家,也不可能随便拿出来啊。再者说,就算他们能随便带出来,这尊青铜爵在市场上的价值也是极高的。用周代的青铜爵去换唐代的青铜镜,这岂不更是惹人生疑么?

我想到这里,脑子里突然灵光一现:“我看不见得,你这是一件故意做旧的高仿品。”黄烟烟把青铜爵放下,淡淡一笑:“算你不傻。”

我从她手里接过这个龙纹爵,反复检视,越看越是心惊。这青铜爵仿制得相当精妙,无论是纹饰、爵制、包浆还是铜锈层次,都仿得天衣无缝,以我的水平,看不出一点破绽。我抬眼看黄烟烟,她知道我什么意思,点头允许,我伸手去抠爵边微微隆起的疙瘩锈,却抠不动。一般来说,只有锈蚀天然累积千年,才能有如此硬度。用化学试剂制成的新锈,都不结实,一抠就掉。

我有点不甘心,拿起爵来反过来掉过去地看。商周的青铜器都是用内外多块泥范浇铸而成,范与范之间不可能严丝合缝,总会有小小缝隙。铜汁在浇铸时侵入这些缝隙,就会在器物表面形成扉茬。这些扉茬又被称为范痕,不起眼,很容易被人忽略,但在行家眼里却是分辨真赝的标志之一。很快我失望地发现,在这尊爵的侧腰边缘,我摸到了内卷的扉茬。

我甚至还想用“悬丝诊脉”之术掂量它的重量,因为真正的青铜器经过千年锈蚀,重量会偏轻,但最后还是铩羽而归。末了我一脸沮丧地把青铜爵还给了黄烟烟:“才疏学浅,我认不出来。”

玩古董的有个规矩:“说新不说旧。”什么意思呢?你说这件东西是真的,可以不说为什么真;你若是说这件东西是假的,非得讲出个道理不可——讲不出道理,就是胡搅蛮缠。我这次真是败得太彻底了,明知眼前是赝品,却完全找不出证据。

我一个专业搞青铜器的白字门后人,却被黄字门仿制的爵器给忽悠了。这件事,真有点伤自尊心。我拍拍大腿,正色道:“爵器做的不错,但话说在前头。我做人有原则,如果你是想拿赝品去换真品,这是骗人,我可不赞同。”

黄烟烟冷哼一声:“假道学!”我眉头一皱,正要与她继续争辩。这时药不然眼珠一转,忽然拍手笑道:“又不是春晚,我说烟烟你就别逗他了,你是打算去斗口吧?”

黄烟烟没吭声,算是默认了。我暗自松了一口气,如果是斗口的话,只是为切磋技艺,拿赝品也无妨,不算骗人。

现在黄烟烟拿着这尊青铜爵去找郑国渠,显然是打算单刀直入,砸场子挑事。我猜她之所以采取这么激烈的手段,是家族里的授意。郑国渠是仿制青铜器的大行家,黄家以前恐怕也在他手里吃过亏,打算趁这次机会出出他的丑。

不过郑国渠大多数时间都待在村子里,很少公开露面,好在他在安阳有个门面。黄烟烟的计划是,拿着这具青铜爵连着几天去堵门斗口,斗到店里人撑不住,郑国渠肯定会现身的。这个人对自己技术有极大的自信,届时逼他用铜镜为赌注,便可到手。

药不然对黄烟烟这个计划大声赞同,他是个好热闹的性子,唯恐天下不乱,斗口这事正合他的胃口。我却没有立刻表态。

说实话,黄烟烟这么做,我是有点不开心的。这次调查,我该算是主导者。而现在她未经商量就抛出这么一个青铜爵,计划里又掺杂着为黄家出气的因素,很有些先斩后奏抢夺主导权的意味。黄家咄咄逼人的风格,我又一次领教到了。

不过这计划本身倒没什么大的漏洞,如果强制放弃,也有些可惜。大局面前,私人恩怨暂且搁置一边。我问黄烟烟道:“这事得谨慎。你有十足把握郑国渠会看不出这个青铜爵的破绽吗?”黄烟烟傲然道:“不会。”我又问:“如果他不肯拿青铜镜出来做赌注,或者干脆不跟你斗口呢?”黄烟烟一声冷笑:“那他就别混了。”

既然她都这么说了,我便不好再继续追问,只得叮嘱道:“这件事风险不好把握,要谨慎。”至于她听没听进去,我就不知道了。

到了晚上,我一个人躺在床上,一点也睡不着。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了:爷爷的事,父亲的事,自己的事,佛头的事,千头万绪化成一大团灰蝇在脑子里嗡嗡作响,捋不清也赶不走。我实在烦闷,披起衣服在屋子里转悠,想找点事情让自己分分心,就这么转悠着,还真让我想到一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