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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行记(6)

作者:王小波

该女人举手指着我的鼻子,嗲声嗲气地说:“就是他呀!”

小胡坐到她身边去,说:“没错儿!”

这就验明正身,可以枪毙了。该女人眯起眼睛来看我,这不是因为我和基督变容一样,光焰照人,而是这娘们要露一手职业习惯给我瞧瞧,她老人家是一位自封的画家。然后—

该女人又说:“行哦,挺有特点。鹰钩鼻子卷毛头,脸色有点黑,像拉丁人。”

小胡浪笑几声说:“他在学校里外号就叫拉丁人!”

该女人问:“脾气怎么样?”就如一位兽医问病时说:“吃草怎么样?”

小胡说:“凶!在学校里和人打架,一拳把三合板墙打了个窟窿!他发了脾气,连我都敢打!不过一般来说,还算遵纪守法。”

然后两个女人就咬起耳朵来,叽叽喳喳。我在一边抽烟,什么话也不说。过了一会儿,她送那娘们出去,又在过道里咬了半天耳朵。然后她回来问:

“怎么样,你有什么看法?”

我先问那女人走远了没有,得到肯定的答复后才说:“这算啥玩艺儿?一个老娘们嘛!而且还小看人!”

她听了就皱起眉头来说:“你不觉得她很有性格,很有特点?”

我说这人好像有精神病。她很不高兴,说这是她的好朋友,要我把嘴放干净点儿。后来她又说,对方还说可以谈呢,我这么坚决拒绝,真是岂有此理。我跟她说:你少跟我说这些,免得招我生气!说完我就回楼上去了。在那儿我想:我也不必给她介绍对象。不知为什么,这种事有点伤感情。

过了半个钟头,小胡忽然很冲动地跑到楼上,脸色通红地宣布说,她发现自己干了件很糟糕的事,希望我不要介意。后来就没了下文。她好像在等我说下文,我又好像在等她的下文,于是就都发起呆来。这种窘境,也是古今一般同。春天的午夜,昆仑奴到王二家做第二次访问。他没和佳人携手而来,却背来了一个沉重的大包袱。王二担心这是赃物,他是本分买卖人,不愿当窝赃的窝主。他想叫昆仑奴把东西送回去,但是不好意思开口。他对昆仑奴还有所期待。

我也不知自己在期待什么,只觉得嘴唇沉重,舌头沉重,什么也说不出。我就如唐之王二,默默地等待昆仑奴打开包袱。包袱里坐着一个绝代尤物。那是一位金发碧眼的女郎,穿着轻罗的衣服,皮肤像雪一样白,像银子一样闪亮。嘴唇像花一样红,像蜜糖一样湿润。她跳起来,在屋里走动,操着希腊口音说:“这就是自由人的住处吗?我闻到的就是自由的气味吗?”

王二家里充满了烟味、生皮子味、霉味和臭味,可是她以为这就是自由的气息,大口地呼吸。她对什么都有兴趣,要王二把壁架上的纸包打开,告诉她什么是辣椒什么是桂叶,把梁上的葫芦里的种子倒出来,告诉她什么是葱籽,什么是菜籽。她还以为墙上挂的饼铛是一种乐器,男用的瓦夜壶是酒器。她就如一个记者一样问东问西,这也不足为奇。原来那些内院的姑娘都想出来看看,而她是第一个中选者。她有详尽报告的义务。后来她穿上王二的破衣服,用布包了头面,到外面走了一小圈,看过了外面的千家灯火,就回来吃自由的阳春面。她宣布自由的面好得很,但又不敢多吃。饭后他们三人同桌饮酒,女孩起身跳了一段胡旋艳舞。原来她正是跳胡旋舞的舞姬。

胡旋舞在唐朝十分有名。一听胡旋两个字,光棍就口角流涎。女孩起舞时,把轻罗的衣服脱下来,浑身只穿了一条金缎子的三角裤,她的裸体美极了。王二把眼睛眯起来,尽量不看她那粉樱桃似的乳头、轮廓完美的胸膛、修长的玉腿、丝一般的美发。他的心脏感到重压,呼吸困难。就如久日饥渴的人见不得丰盛的酒筵。王二看到这位金发妖姬,也有点头晕。

五更时,昆仑奴要回去,他把那位舞姬又打到包袱里。女孩说:“大哥,你让我露出头来看看外面好不好?”可是昆仑奴说不行。爬墙时树枝剐破了你的小脸儿主人问起来怎么说?咱们都要完蛋。他们就这样走了。不知为什么,王二微微感到有点失望。这个女人美则美矣,却像个幻影不可捉摸。他又寄希望于下一个来观光的女人,这种感觉,真是古今一般同。

小胡在我对面坐了很久,我们什么都没有说。后来她微感失望地叹了一口气,这股窘意就过去了。她开始谈房子的事,听到这种话题,我也微感失望,但是我们还是就这个问题谈了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