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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行记(41)

作者:王小波

今者小子耗十年心力,查得虬髯客遗书,可以洗此千古奇冤。然而翻这种案子,不仅吃力,而且不讨好。就如我们常常听到的:某女人名声不佳,男士欲代为申辩,别人就说:他和她不干净。盖此种议论,吓不倒小子。红拂女士故去千余年,香已消玉已殒。此种事实,足绝造谣者之口实。其二,旁人又会造谣说,李是天下第一大姓,红拂则世人以为姓张者,姓张的人亦多。只消天下姓李姓张的各给我一毛钱,余顿成巨富矣。执这种见解者,不妨一至豆腐厂,打听王二的为人。王某人上下班经过成品车间,对豆腐干、豆腐皮、素鸡腿等辈,秋毫无犯。识我者云:王二先生重诺轻死,如生于隋末,必与李靖红拂虬髯并肩游,称风尘四侠也!

查虬髯客遗书云:“某一生无失德,惟与一妹事,堪为平生之羞者。是年于荒郊,李郎晕厥,余乃弃剑拜一妹曰:曾于杨府见妹,惊为天人,梦寐不忘。今为杨公逐尔等于此,实为妹也!今李郎晕去,妹能从吾做渤海之游乎?如不从,当杀李郎以绝妹念,而后行强暴,妹必不能抗。妹曰:诺。然李郎病重,当救之。请展限十日。余请一香吻,不可得。求一握其手,亦不可得。乃约期太原而别。后十日,一妹如期而至,天香国色,不可方物,执匕首授余曰:李郎,吾夫也。妇人从一而终,此名节,不可逾也。吾虽妇人,亦侠也。游侠一诺,又不可追也。今当先如公愿,而后自裁。死后无颜见李郎于地下,公当挖吾目、割吾鼻、封吾唇、吾耳,俯身而葬。如不诺,不从公意。余大惭,拜妹曰:妹冰雪贞节一至于此耶?某何人,焉敢犯。求勿语于人。妹诺。余乃将平生所蓄,太原公馆田亩悉赠于一妹,流窜海外,苟延残喘至今。李郎一妹不念旧恶,常通言问。噫,贞操乃妇人之本。有重于妇人贞操者,游侠之名也!一妹忍辱至今,全吾名节。吾岂不知?某今将死矣,敢恋身后之名,令一妹含冤千古乎?余去世后,儿孙辈当持此书,至大唐为一妹分剖明白,至嘱。年月日。”

这封遗书虬髯公的儿孙倒是看见啦,他们怕坏了其父其祖的名头,藏匿至今。到底被王二发掘出来,如今全文披露以正视听。红拂夜奔至此终。

夜行记

玄宗在世最后几年,行路不太平。那年头出门在外的人无不在身上怀有兵刃。虽然如此,见到路边躺着喂乌鸦的死人,还是免不了害怕。一般人没有要紧的大事,谁也不出门,大路上因此空空荡荡。有一天,一个书生骑着骏马,押着车仗,在关中的大道上行走。那时候正值夏日,在马上极目四望,来路上没有行人,去路上也没有行人,田野上看不到农夫,只有远处地平线上空气翻滚,好像无色的火焰。车轮吱吱响,好像在脑子里碾过。书生在马背上颠簸,只觉得热汗淋漓,昏昏沉沉。旅行真是乏味的事,如果有个人聊聊就好了。书生不想和车夫谈话,因为他们言语粗鄙,也不想和轿车里的女人谈话,因为她们太蠢了。因此他就盼着遇上个行人,哪怕是游方的郎中,走方的小炉匠也好。可是从上午一直走到下午,谁也没遇上。直到夕阳西下,天气转凉时,才遇上一个和尚。

和尚骑着骡子,护送着一队车仗。轿车里传出女人的笑语,板车上满载箱笼。虽然书生盼望一个谈伴,这一位他可不喜欢。第一,和尚太无耻,居然和女人同行。第二,和尚太肥,连脑后都堆满了一颤一颤的肥肉。因为和尚不留头发,这一点看得十分清楚。等了一天,等来这么一个人,不是晦气么?等到彼此通过姓名,书生就出言相讥,存心要和尚难堪:

“大师,经过十年战乱,不仅是中原残破十室九空,而且人心不古世道浇漓。我听说有些尼姑招赘男人过活,还听说有些和尚和女人同居。生下一批小娃娃,弄得佛门清净地里晾满了尿布,真不成体统!”

和尚虽然肥胖,但却一点也不喘,说起话来底气充足,声如驴鸣:“相公说的是!现在的僧寺尼庵,算什么佛门清净?那班小和尚看起女人来,直勾勾地目不转睛。老衲要出门云游,家眷放在寺里就不能放心,只得带了同行。这世道真没了体统!”

书生想:这和尚恁地没廉耻!我不要他同行。此时太阳已经落山,前面是个市镇。书生说:“大师要住宿吗?这里有好大客栈,正好住宿!”

“依相公说,我们就住宿。”

“大师宿下,我们乘晚凉再行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