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首页 > 书库 > 夜行记(2)

夜行记(2)

作者:王小波

王小波写作《夜行记》这个短篇小说集最早是在一九八二年我赴美留学期间。后来他到美国读书,上课之余,就在断断续续地写这本书。

小波这个短篇小说系列所依据的故事原型源自《太平广记》,这大概是他儿时熟读并喜爱的文本。他的写法在我这个外行看来,有点像鲁迅的《故事新编》,印象特别深刻,觉得有趣、刺激得不得了。我们在一起议论过鲁迅《故事新编》中令人击节赞赏的黑色幽默,比如嫦娥给老公做“乌鸦炸酱面”什么的。我想,小波深谙这种写作手法的妙处,所以会在他早期的写作中采用了类似的写法。当然,比起鲁迅的冷峻,小波更加抒情,但是两个人的幽默感有相通之处。

记得初读小波这个短篇小说集时的印象,对于其中汪洋恣肆的想象、令人忍俊不禁的幽默都非常喜欢,唯一有点不解其意的是那具绿荫中的白骨。我曾问过小波,他要表达什么,他的回答语焉不详。后来我感悟到,这就是成功艺术家与一般艺术爱好者的区别之所在:他们必定是对事物有一点与众不同的感觉,这才能成就一篇感觉奇特的小说、一幅色彩奇妙的画作、一首旋律奇妙的音乐。正是这种与众不同的感觉及其出色表达,使我们这些艺术的仰慕者为之惊叹。

在这个新的版本中,编者取了我十分钟爱的《夜行记》一篇为书名。在这个短篇中,小波的想象力发挥得淋漓尽致,使年轻时代的我感觉十分震惊。记得,当时我的一位正在尝试写作也有作品发表的朋友对此篇赞不绝口,后来就再也不写小说而改营他业了,这是人们看到某行业内真正的高手之后,对这一行当望而却步的表现。他们猛然发现,自己永远不可能达到如此的高度,于是知难而退。然而,对于普通读者来说,它真是美酒佳肴,美不胜收啊。

贪恋精神盛宴的读者们,好好享用吧。

李银河

二〇一七年十二月

立新街甲一号与昆仑奴

我住在立新街甲一号的破楼里。庚子年间,有一帮洋主子在此据守,招来了成千上万的义和团大叔,把它围了个水泄不通。他们搬来红衣炮、黑衣炮、大将军、过江龙、三眼铳、榆木喷、大抬杆儿、满天星、一声雷、一窝蜂、麻雷子、二踢脚、老头冒花一百星,铁炮铜炮烟花炮,鸟枪土枪滋水枪,装上烟花药、炮仗药、开山药、鸟枪药、耗子药、狗皮膏药,填以榴弹、霰弹、燃烧弹、葡萄弹、臭鸡蛋、犁头砂、铅子儿砂,对准它排头燃放,打了它一身窟窿,可它还是挺着不倒。直到八十多年后,它还摇摇晃晃地站着,我还得住在里面。

这房子公道讲,破归破,倒也宽敞。我一个人住一个大阁楼,除了冬天太冷,夏天太热,也说不出有什么不妥当。但是我对它深恶痛绝,因为十几年前我住在这里时,死了爹又死了妈,从此成了孤儿。住在这里我每夜都做噩梦,因此我下定决心,不搬出去就不恋爱,不结婚。古代一位将军出门打仗,下令“灭此朝食”,不把对面那帮狗娘养的杀个净光净,绝不开饭!他的兵都有一条皮带,把肚子束紧,所以一个个那么苗条可爱。我的决心也这么坚定。隆冬的傍晚,我和小胡在炉边对坐,我说在这小屋里结婚是对我的侮辱。古人形容男女弄玉吹箫时有诗云:小楼吹彻玉笙寒。在这个破楼前吹玉笙,不相宜,只能吹洋铁皮喇叭,不像谈恋爱,倒像收破烂。古人云,要做东床快婿。这个阁楼里就这么一张床,如何去做?古人形容夫妻相敬,有言道:举案齐眉。谁在我这屋里举案,小心撞了脑袋。古人形容夫妻相戏,有词云:嚼烂红绒,笑向檀郎唾。要是一位女士误嫁入我这狗窝,恐怕唾过来的不是红绒,是一口粘痰。

小胡说,她也有同感。她要嫁出去,不住这个破房子。俗话称出嫁为出阁,那就是要搬出这个破楼阁。古诗云: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试问此楼,雕栏何在?玉砌何在?古词云:佳人难得,倾国。别人连国都倾了,她却倾不了一个破楼,真他娘没道理!所以她就等着那一天,要“仰天长笑出门去”!出门者,嫁人也。长笑一声出了这狗窝,未婚夫乘大号奔驰车来接。阿房宫,八百里,未央宫,深如水。自古华厦住佳人,不成咱是个蓬头鬼?

听了她这个长歌行,我心里真有点不高兴。当时我们俩正在煤球炉上涮羊肉,炉台上放着韭花酱、卤虾油一类的东西。我偷眼看看她,只见此人高大粗壮,毛衣里凸出两个大乳房,就如提篮里露出两棵大号洋白菜,粗胳膊粗腿。吃得发热时满脸通红,脑袋上还梳一条大辫子,越发显得大得不得了。她骑在我的椅子上,那椅子那么单薄,我和椅子都提心吊胆,等着那咔嚓一声。咔嚓之前是椅子,咔嚓之后是劈柴。看来她还没本钱勾上一位高干子弟搬出去,让这破楼里只剩我一个人和耗子做伴儿。她这么吹嘘,纯是出于一股自恋倾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