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首页 > 书库 > 未来世界(9)

未来世界(9)

作者:王小波

我现在想道:在我舅舅的故事里,F是个穿黑衣服的女人,这一点很重要。那一年夏天,有个奥地利的歌剧团到北京来演出,有大量的票卖不掉,就免费招待中学教师,小姚阿姨搞了三张票,想叫我妈也去,但是我妈不肯受那份罪,所以我就去了,坐在我舅舅和小姚阿姨中间。那天晚上演的是《魔笛》,是我看过的最好的戏。我舅舅的手始终压在我肩上,小姚阿姨的手始终掐着我的脖子,否则我会跳起来跟着唱。等到散了场,我还是情绪激昂,我舅舅沉吟不语。小姚阿姨说,这个戏我没大看懂。什么夜后啦,黑暗的侍女啦,到底是什么东西?我舅舅就说:莫扎特那年头和现在差不太多吧。他的意思是说,莫扎特在和大家打哑语。我也不是莫扎特,不知他说的对不对。总而言之,那个戏里有好几个穿黑衣服的女人,舞姿婆娑,显得很地道。我还知道另一个故事,就是有一家讨债公司,雇了一帮人,穿上黑西服,打扮得像要出席葬礼,跟在欠帐的人屁股后面,不出半天,那人准会还帐。我说F穿了一身黑衣服,很显然受了这些故事的启迪。但是这些人的可怕之处并不在于我们欠了他的帐,也不是人家要杀我们,而是我们不知他们想干什么,而且他们是不可抗拒的。F就是这些人中的一个。她坐在我舅舅的椅子上看他的手稿,看着看着举起杯子来说:再给咱来点水。我舅舅就去给她倒了水来。她把开心果吃完了,又摸出一包瓜子来磕,还觉得我舅舅的手稿很有趣。凭良心说,我舅舅的小说在二十世纪是挺好看的。但是现在是二十一世纪了。

现在评论家们也注意到了F穿着黑衣服,说什么的都有。有人说,这是作者本人的化身,更确切地说,她是我的黑暗心理。这位评论家甚至断言我有变性倾向,但是我一点也不知道自己竟然急于把自己阉掉。我认为把睾丸割掉可不是闹着玩的,假如我真有这样的倾向,自己应该知道。另一位评论家想到了党卫军的制服是黑的,这种胡乱比附真让人受不了。他们中间没有一个人想到了《魔笛》。但我也承认,这的确不容易想到。

小姚阿姨的身体在二十世纪很美好,到了二十一世纪也不错,但是含有人工的成分:比方说,脸皮是拉出来的,乳房里含有硅橡胶,硬梆梆的,一不小心撞在脸上有点疼。将来不知会是什么样子,也许变成百分之百的人造品。在这些人造的成分后面,她已经老了,作起事来颠三倒四,而且做爱时没有性高潮。每回干完以后,她都要咬着手指寻思一阵,然后说道:是你没弄对!她像一切学物理的女人一样,太有主意,老了以后不讨人喜欢。我把写成的传记带给她看,她一面看一面摇头,然后写了一个三十页的备忘录给我,上面写着:

“1·我何时穿过黑?2·我何时到香山扫过地?”等等。最后一个问题是:“你最近是否吸过可卡因?”我告诉她,F不是她,她惊叫了一声“是吗?”就此陷入了沉思。想了一会儿之后说:假如是这样的话,他(我舅舅)后来的样子就不足为怪了。小姚阿姨的话说明,只要F不是她,这篇传记就是完全可信的了。这是个不低的评价,因为虽然F不是小姚阿姨,我舅舅还是我舅舅。比之有些传记里写到的每一个人都不是他们本人,这篇传记算是非常真实的了。

3

我舅舅1999年住在北京城,当时他在等动手术的床位,并且在写小说。有一天他到公园去玩,遇上了一个穿黑衣服的女人F。后来F就到了他的小屋里,看他写的未发表的小说。这个女人对他来说,是叵测而且不可抗拒的。说明了这一点,其它一切都迎刃而解。F坐在椅子上看小说,磕着瓜子,觉得很cool。这句话也可以这样说:她觉得很舒服。后来她决定让自己更舒服一些,就把右手朝我舅舅的大概方位一捞,什么都没捞着。于是她吐出嘴里的瓜子皮,说道:你上哪儿去了?坐近一点。然后她接着磕瓜子,并且又捞了一把,结果就捞到了我舅舅的右耳朵。然后她顺着下巴摸了下来,一路摸到了领扣,就把它解开,还解开了胸前的另一颗扣子,就把手伸进去。她记得我舅舅胸前有个刀疤,光滑,发亮,像小孩子的嘴唇一样,她想摸摸那个地方。但是她感到手上湿漉漉的。于是她放下了椅子腿,转过身来一看,发现我舅舅像太阳底下暴晒的带纸冰糕,不仅是汗透了,而且走了形。于是她就笑起来:哟!你这么热呀。把上衣脱了吧。然后她又低头去看小说。我舅舅想道:我别无选择,就站了起来,把上衣脱掉放在床上,并且喘了一口粗气。F又看了三四行,抬起头来一看,我舅舅赤着上身站在门口。我已经说过,我舅舅是虎体彪形的一条大汉,赤着上身很好看。F又发现我舅舅的长裤上有些从里面沁出的汗渍,就说:把长裤也脱了吧。我舅舅脱掉长裤,赤脚站在门口。F低下头去继续看小说,而且还在磕瓜子。门口有穿堂风,把我舅舅身上的汗吹干了。我舅舅垂手站了一会儿,觉得有点累,就把手扣在脑后,用力往后仰头。这时候F忽然觉得脖子有点酸,就抬起头来看我舅舅。我舅舅赶紧垂手站立,F继续磕瓜子,并且侧着头,眼睛里带有一点笑意。我舅舅马上就想到了自己的内裤有点破烂。众所周知,我舅舅那辈人吃过苦,受过穷,所以过度的勤俭。后来她把稿纸一斜,把瓜子皮倒在了地上。然后穿上高跟鞋,站了起来,放下稿子,拿起了自己的包,走到我舅舅面前说:你的内裤不好看。我舅舅的脸就红了。然后她又指指我舅舅的伤疤,说道:可以吗?我舅舅不知所云于是不置可否。于是她就躬下身来,用嘴唇在我舅舅的伤疤上轻轻一触,然后说:下回再来看你的小说,我折好页了,别给我弄乱了;然后就格登格登地走掉了。我舅舅把门关上以后,到卫生间冲了凉,然后就躺倒睡着了。一直睡到了下午,连午饭都没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