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该说说公司给我介绍的那些伴儿了。有一天傍晚回家,看到屋里有个女人,年龄比我稍大,肤色黝黑,穿了一些F初来时那样的破衣服,在我屋里寻寻逡逡,见我回来就说:你有没有吃的东西?我饿死了。与此同时,我看到桌上一块剩了好几天、老鼠啃过的烙饼没有了,冰箱里的东西也一扫而空。我可以假设她在给我打扫卫生,但是地没有扫。所以我就带她到楼下的小铺吃炒饼,她一连吃了六份。这个女人眼睛分得很开,眉毛很浓,长得相当好看,只可惜她要不停地吃东西。我怀疑她有甲状腺功能亢进的毛病,但是她说她没有这种病,原来一切都正常,只是在安置以后老觉得饿,而且不停地要去卫生间。我等了三天,她一点都没有好转,我只好把钱包拿出来给她看:里面空空如也了。这个女人犯的是思想错误,故而非常通情达理。她说:我回公司去,说你这里没有东西吃,是我要求回来的。这样她就帮了我的忙,因为登记一次只能介绍三个女人。她提出不能和我共同生活,就给我省了三块三毛三。对于这件事可以做如下补充:这是我在公司里得罪的那几个家伙特意整我,想让她把我吃穷,但我对这个女人并无意见。她还告诉我说,她们受训的地点是在公司的楼顶上,不在地下车库。那里除了F,也有些M,都是俊男——这说明怀疑主义学兄的猜测是对的。因为她告诉我这件事,所以第二个到我这里来的女人见了我说:你怎么这么难看哪?我也没有动肝火,虽然她才真正难看。
后来我又收到一张明信片,上面写着:看过了你舅舅的小说。你真有一个舅舅吗?这句问话使我很气愤:我岂止有一个舅舅,而且有一大一小两个舅舅,大的是小说家,被电梯砸死了。小的是画家,现在还活着,但我没怎么见过。就在收到这张明信片的当天,那个肥婆来到我家里,说我长得难看。这女人还会写点朦胧诗,我对诗不很懂,但是我觉得她的诗很糟。这样的人不像会犯思想错误,我怀疑她是自己乐意被安置的。她到我这里时衣着整齐,听说就是最冷酷的人对傻婆子也有同情心——但也可能是因为她的衣服号太大,剥下来没人能穿吧。她还提了个手提袋,里面放了很多的五香瓜子,一面磕,一面想和我讨论美学问题;但是我始终没说话。后来我接二连三地放响屁,她听见以后说道:真粗俗!就奔回公司去了。有关这位肥婆的事,后来我给F讲过。她听了就跳起来,用手捂着嘴笑,然后说:现在你一定把我当成了该肥婆之类。那些明信片果然是她寄来的。她还给我寄过钱,但我没有收到汇款单。像我这样的人只能收到明信片,不能收到钱。
我现在和公司的训导员很熟了,每个返校日都要聊一会儿。他对我说:人家说你是个黄鼠狼——你是成心的罢?一听就知道他是在说那个肥婆。我告诉他,我不是成心的,但这不是实话。和公司的人不能说实话。那个肥婆果然是自愿被安置的,大概是受了浪漫电视剧的毒害。现在她不自愿了,想让公司把原来的身份、财产都还给她。公司的人对她倒是满同情的,但是还她过去的身份却不可能:没有先例。作为一个前史学家,我对这种事倒不惊讶。过去有向党交心当右派的,有坦白假罪行被判刑的,就是我舅舅,也是写了血书后才去插队的。这世界上有些事就是为了让你干了以后后悔而设,所以你不管干了什么事,都不要后悔。至于在那些浪漫电视剧里,我们总是住在最好的房子里,男的英俊、女的漂亮,吃饱以后没事干,在各种爱情纠纷里用眼泪洗脸。假如我肯当写手,现在就在编这种东西了。公司编这些连续剧,就是想骗人。众所周知,在我们周围骗局甚多,所以大多数假话从编出来就没指望有人信;现在真的骗着了一个,良心倒有点不安。他们准备再努力给她安置几次,假如不成功,再送她去该去的地方,因为他们不能容忍有人老在公司里无理取闹。我看这个肥婆最后免不了要住监狱,因为除了到了那里,到哪儿她都不满意;但在这件事的过程中,我看出公司也有一点品行。对我,对那个眼睛分得很开的女人残忍;对傻呵呵的肥婆则颇有人情味。顺便说一句,那个眼睛分得很开的女人是个先锋派电影导演,做爱时两腿也分得很开。我觉得跟她很投缘。假如不是怕两人一起饿死,我一定让她留下来。
夏天快要过完时,我又收到一张明信片,上面写着:我找到你舅妈了,她告诉我好多有意思的事。我从这句话里感到一种不祥气味。F后来告诉我说,同一张明信片上,她还写了:“我对你有一种无名的依恋”,但是那句话消失了。我收到的可能是经过加工的明信片,也可能是复制品,是真是假,F自己也不能辨别。后来公司又给我送来一个真正的画家,瘦干干的像根竹竿。这家伙穿着迷彩服,背着军用背包来的,当晚就要洗劫楼下的西瓜摊。我说兔子不吃窝边草,然后她就和我吵起来了。我和她同居一星期就散了伙,因为实在气味不投,而且我还想多活些时候。她把我房间里的一面墙画成了绿荧荧的风景画,开头我想把它涂掉,后来又改变了主意,因为我已经看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