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姚阿姨告诉我这件事时,我在她家里。我说道:不对呀。你说过,我舅舅是个善良的人,和他做爱很快乐,现在怎么变成了又干又涩呢?她就把自己的拳头放在嘴里咬了一口说:我说过的吗?我告诉她时间、地点、上下文,让她无法抵赖。这是我们史学家的基本功。不过,时间地点上下文都可以编出来。她说:不记得了。又说:就算说过,不能改吗?我对后一句话击节赞赏,就说:你别学物理了,来学历史吧。我看你在这方面有天才,我招你当研究生好了。她愣了一下说:你说话可要算话呀。这话使我又发了一阵子愣,它说明女人没有幽默感,就算有一点,也是很有限。其实我并不想招她当研究生,而且今年上面很可能不让我招研究生——我已经出格了。
现在该说说我出格的事了。有一天早上,我收到一张传票,让我到出版署去一趟。到了那里,人家把我的史学执照收去打了一个洞,还给我开了三千元的罚单,让我去交钱。因为执照上已经有了三个洞,还被停止著述三个月,并且要去两星期的学习班。此后每天都要去出版署的地下室,和一帮小说家、诗人、画家坐在一起。有一位穿黑皮茄克的女孩子坐在主席位子上,手里拿了一根黑色的藤棍,说道:大家谈谈吧。新来的先谈。你怎么了?我羞答答地说:我直露。她砰地一声把藤棍抽到卷宗上,喝道:什么错误不能犯,偏要直露!你是干啥的?我说:史学家。她又砰地抽了一下桌子,说道:史学家犯直露错误!新鲜啊。以为我们不查你们吗?我低声下气地检讨了一阵子。等到午餐时间,我和她去吃饭,顺便把给她买的绿宝石项练塞到她包里。她笑吟吟地看着我,说:小子,不犯事你是不记得我呀。我当然记得她,她是个真正的虐待狂,动起手来没轻没重。如果求别人有用的话,绝不能求她;但我的执照上已经有了三个洞,不求不行了。我说:我想考张哲学执照。她说:有事晚上到家里去谈吧。钥匙在老地方……带上一瓶人头马。我擦擦脸上的汗水,说道:我去。于是她站了起来,挥了一下藤鞭说:下午我有别的事。谁欺负你了,告诉我啊。
我在学习班里,的确很受欺负,但这不意味着我要找督察(就是那位穿黑茄克的女孩,她也是师大历史系毕业的,所以是我的师妹)告状。下午分组讨论时,听到了很多损我的话。有位小说家阴阳怪气地说:我以为犯直露错误是我们的专利哪。还有位诗人说:这位先生开了直露史学的先河,将来一定青史留名。有位画家则说,老兄搞直露史学,怎么不通知兄弟一声?让我也能画几张插图,露上一手。这种话听上一句两句不要紧,听多了脸上出汗。我禁不住要辩解几句:诸位,我写的是我家里的人,是我嫡亲的娘舅。所以虽然犯了直露错误,还有些有情可原的地方。结果是那些人哄堂大笑起来,说道:以前还不知道,原来史学家干的就是这样的事呀!这种遭遇使我考哲学执照的决心更加坚定了。众所周知,哲学家很少会出格,就是出了格也是宣传部直接管,不会落到层次如此之低。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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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到出版署的那个女孩家里去,带去了一瓶人头马。她住在郊区的一所花园公寓里,院子里有一棵樱桃树。每回我到她那里去,她都要带我去看那棵树。那棵树很大,弯弯曲曲的,能供好几个人上吊之用,看到它,心里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晚上花园里黑森森的,一棵老树一点都不好看。看完了那棵树回到客厅里,她让我陪她玩一会儿,还说:轻松一下。咱们是朋友嘛。最早一回“轻松”时,我是前俄国海军上将波将金,这个官儿着实不小;但她是沙皇叶卡婕琳娜。所以我要单膝下跪去吻她的手,并且带来了一个蛋糕,说是土耳其苏丹的人头。她让我把它全吃下去,害得我三天不想吃饭。上一回她是武则天;我是谁就不说了,免得辱没了祖宗——总而言之,我奏道:臣阳具伟岸,她就说:拿出来我看看——就这个样子也叫伟岸?搞得我很难堪。这一回她不过是个上世纪的女红卫兵,扎了两条羊角小辫,身穿绿色军装,手舞牛皮武装带,而我穿了一件蓝色中山服,头上戴了纸糊的高帽子。她大喝一声道:你们这些知识分子,三天不打,皮肉就发痒啊。我则哭咧咧地答道:思想没改造好——噢!错了,回小将的话,思想没改造好嘛。她说:那就要先触及你的肉体,后触及灵魂。你可有不同意见?我说:小的哪里敢。她说:胡扯。“小的”是什么时候的话,亏你还是史学家。我还真不知该说些什么(红卫兵哪有打人前问被打者意见的?),只好说:就算我罪该万死,你来砸烂狗头好了。然后她就说:去!刷厕所!我去刷洗了厕所、厨房,回来的时候四肢酸痛,遍体鳞伤。奇怪的是她好像比我还要累,但要把我背上的淤伤算在内,也就不奇怪了。后来她往沙发上一躺,说道:和历史学家玩,真过瘾!二十世纪真是浪漫的世纪,不是吗?但我实在看不出它有什么浪漫的。假如让我来选择,我宁愿当波将金。这就是说,我以为十八世纪更加浪漫。但我也不想和督导大人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