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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寿寺(48)

作者:王小波

现在轮到小妓女来炫耀自己,她只能把寨子里的男人说一说:某某和我好;我和某某做爱,快乐极了;等等。在这些男人里,她特别提到了薛嵩,一面说,一面偷看红线的脸色。但红线无动于衷。时至今日,红线还没和薛嵩做过爱,这使小妓女感到特别得意。但她也知道,一大筐烂桃也敌不上一个好桃。没有人对她这样缜密、这样苦心孤诣,大家都是玩玩,玩过就算了。她因此而妒忌,甚至仇恨;但还不至于找人来把薛嵩杀掉。这是因为她还年轻,保持着善良的天性。假如年龄再大一些就难保了。然后,这两个朋友有一些亲热的举动,在此不便描写。

红线对小妓女说,遇上薛嵩,我已经死定了。说这话时,她已经坐了起来,抽着另一支大麻烟。此时她眉梢眼尾都是笑意,就和那被砍头的女刺客相似。那个小妓女说:我真不明白,死定了有什么好。也许红线应该解释说:虽然已经死定了,但不会马上死;或者解释说:这种死和那种死不同;或者解释说:这是个比方嘛。但她什么都不解释,手指一弹,把烟蒂弹到了门外;然后自己也走了出去;只是在出门时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这个你不懂。于是那小妓女嫉妒得要发狂,因为自己没有死定。这个小小的例子使我想到,穷尽一切可能性和一种可能都没有一样,都会使你落个一头雾水。

后来,那女刺客的头就像一朵被剪下的睡莲花那样,在树端逐渐枯萎。莲花枯萎时,花瓣的边缘首先变成褐色,人头也是那样。她的面颊上起了很多黄褐色的斑点,很像是老年斑。当然,假如把斑点扣除在外,还是蛮好看。说实在的,她正在腐烂,发出烂水果那种甜得发腥的味道。但为了不让朋友伤心,红线照常吻她。人头每次见到红线,总要皱皱眉头,嘟起嘴来说一个字,从口形来看,是个“埋”字。红线知道她的意思,她要红线把她埋掉。在这方面,红线实在是爱莫能助。因为只有薛嵩是此地的主人,他说了才能算。于是她硬起心来,假装没有听明白,爬下树去了。这是因为薛嵩在树下练习箭法,红线要去陪他。

现在,薛嵩丢下了手上的木工活,在那棵挂着人头的树上刻了一颗红心,每天用长箭去射它。在红线看来,这应该是一个象征。但她怎么也想不出这象征的是什么。也许,这颗心象征着自己,箭象征着薛嵩的爱情。也许,这颗心象征着自己的那话儿,箭则象征着薛嵩的那话儿。不管象征着什么,反正红线被他的举动给迷住了。她站在薛嵩身边,从箭壶里取箭给他,态度越来越恭敬。起初是用一只手递箭给他,后来用两只手递箭给他。再后来,她屈下一条腿,把双手捧过头顶。在这个故事里,薛嵩没有用繁文缛节去约束红线。他用枷锁把她魇住了。这也是我的选择。拿枷锁和一种没落的文化相比,我更喜欢枷锁。而那位白衣女人读完了这个故事,怒目圆睁,朝我怒吼一声道:瞎编什么呀你!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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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我来上班时,看到我的办公室门敞开着。在我的办公桌——也就是那张香案——上,放着我的工作计划。除此之外,还有一股马尿的气味——这是领导身上的味,他总抽最便宜的烟卷,把这种气味留在一切他到过的地方。我记得自己把计划认真地修改过,交上去了,现在它又跑了回来,使我大吃一惊,生怕现存不多的记忆也出了问题。打开那个白纸册子,看到我在那页上打的补丁还在,这是个好现象。但有一个更坏的现象:我精心拟定、体现了高尚情操的三个题目上,被人打上了大红叉子。这三个题目是:《老佛爷性事考》《历史脐带考》《万寿寺考》。在这三个大叉子边上,还有四个字的批语:“一派胡言”!这使我感到莫名的委屈。虽然这三个题目可能还不够崇高,但已是我能想到的最崇高的题目了。再说,就是这样的题目我也可能做不了。我真不知道领导的意图是什么,也许,他们想要我的命?我尽量达观地看待这件事,但还是难免愤恨。整整一上午都在愤恨中过去了。

将近中午时,白衣女人走进我的房子,见到我的样子,就把眉头挑了起来:怎么了你?我尽量心平气和地答道:没怎么,没怎么。她掏出个小镜来,说道:自己照照吧。镜子里是一张愤怒的灰色人脸,除了咬牙切齿,还是斗鸡眼——我还不知道自己有内斜视的毛病,在心情不好时尤为显著。这下可糟了,别人可以一目了然地看到我的内心——看来我该戴副墨镜。然后她在屋里走动,看到了桌上的表格,就大笑起来:原来是因为这个!你这家伙呀,没气性就不要耍无赖,气不了别人,老是气着你自己。现在我知道了自己是个鼠肚鸡肠的人,这使我很伤心,但又感到冤枉。我拟这三个题目不是想耍无赖、气领导,而是一本正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