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转过身去,背对着恶臭,带着很多不解之谜走回自己屋里。有一位小黄就要来看我,这使我深为感动。遗憾的是,我不知道她是谁。那位黄衣姑娘说我“讨厌,又来这一套”,不知是什么意思。这是不是说,我经常失去记忆?假如真是这样,那就是说,有辆面包车老来撞我的脑袋——不知它和我有何仇恨。这只能说那辆车讨厌,怎么能说是我讨厌呢?
坐在凳子上,我又开始读旧日的手稿,同时把我的处境往好处想。在《暗店街》里,主人公费尽一生的精力来找自己的故事,这是多么不幸的遭遇。而我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这是多么幸运的遭遇。从已经读过的部分判断,我是个不坏的作者,我很能读得进去。但我也希望小黄早点到来……虽然我还不知他是谁,是男还是女。
在凤凰寨里,这个小妓女经常挨揍,因为此地是一所军营,驻了一些雇佣兵。为此应该经常惩办一些人,来建立节度使的权威。他对别人进行过一些尝试,但总是不成功。比方说:薛嵩在红土山坡上扎寨,虽然开了一些小片荒,但还是难以保障大家的口粮。好在大唐朝实行盐铁专卖,这样他就有了一些办法。每个月初,他都要开箱取出官印,写一纸公文,然后打发一个军吏、一个士兵,到山下的盐铁专卖点领军用盐,然后再用盐来和苗人换粮食。等到这两个人回来,薛嵩马上就击鼓升帐,亲自给食盐过磅,检查他们带回来的收据,然后就会发现军吏贪污。顺便说一句,军吏就是现在的司务长,由有威信的年长士兵担任。在理论上,他该是薛嵩的助手,实际上远不是这样。
等到查实了军吏贪污有据,薛嵩感到很兴奋:因为他总算有了机会去处置一个人。他跳了起来,大叫道:来人啊!给我把这贪污犯推出去,斩首示众!然后帐上帐下的士兵就哄堂大笑起来。薛嵩面红耳赤地说:你们笑什么?难道贪污犯不该杀头吗?那些人还接着笑。那个军吏本人说:节度使大人,我来告诉你吧。军吏不贪污,还叫做军吏吗?那些士兵随声附和道:是啊,是啊。薛嵩没有办法,只好说:不杀头,打五十军棍吧。那个军吏问:打谁?薛嵩答道:打你。军吏斩钉截铁地说:放屁!说完自顾自地走开了。薛嵩只好不打那个军吏,转过头去要打那个同去的士兵。那个兵也斩钉截铁地回答道:放屁!说完也转身走了。这使薛嵩很是痛苦,他只好问手下的士兵:现在打谁?那些兵一齐指向小妓女的房子,说道:打她!那个小妓女坐在自己家里,隔着纸拉门听外面升帐,听到这里,就连忙抓住麻纱手绢,嘴里嘟囔道:又要打我,真他妈的倒霉!后来她就被拖出去,扔在寨心的地下,然后又坐起来,从嘴里吐出个野李子的核来,问道:打几下?别人说,要打她五十军棍。她就高叫了起来:太多了!士兵们安慰她道:没关系,反正不真打。说完就把她拖翻在满是青苔的地面上,用藤棍打起来了。虽然薛嵩很重视礼仪,但他总是中途退场,因为他看不下去。这已经不是惩罚人的仪式,成了某种嬉戏。总而言之,自从到了凤凰寨,薛嵩没有杀过一个手下人,他只杀了一个刺客。他也没打过一个手下的人,除了那个小妓女。她每隔一段时间就要被从草房里拖出去打一顿,虽然不是真打。这使薛嵩感到自己的军务活动成了一种有组织的虐待狂,而且每次都是针对同一个对象。这让他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了。
后来,有一些人在我门前探头探脑,问我怎么出院了;说完这些话,就一个个地走了。最后,有一个穿蓝布制服、戴蓝布制帽的人走到我房子里来,回避着我的注视,把一份白纸表格放在我桌子上,说道:小王,有空时把这表格再填一填。然后他就溜走了。这个人有点娘娘腔,长了一脸白胡子楂,有点面熟……稍一回忆,就想到今天早上在院子里见过他三四次。他总是溜着墙根走路。但根据我的经验,墙脚比院子中间臭得更厉害。所以这个人大概嗅觉不灵敏。虽然刚刚认识,但我觉得他是我们的领导。我的记忆没有了,直觉却很强烈。由这次直觉的爆发,我还知道了有领导这种角色。你看,我还不知道自己是谁,就知道了领导;不管多么苛刻的领导,对此也该满意了……
这份表格已经填过了,是用黑墨水填的,是我的笔迹。但不知为什么还要再填。经过仔细判读,我发现了他们为什么要把这表格给我送回来。在某一栏里,我写下了今年计划完成的三部书稿。其一是《中华冷兵器考》,有人在书名背后用红墨水打了一个问号。其二是《中华男子性器考》,后面有两个红墨水打上的问号。其三是《红线盗盒》(小说),下面被红墨水打了双线,后面还有四个字的评语:“岂有此理!”这说明这样写报告是很不像话的,所以需要重写。但到底为什么这是很不像话的,我还有点不明白。这当然要加重我的焦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