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对这些事倒有点明白了。假如在革命时期我们都是玩偶,那么也是些会思想的玩偶。×海鹰被摆到队列里的时候,看到对面那些狠心的鬼子就怦然心动。但是她没有想到自己是被排布成阵,所看到的一切都是出于别人的摆布。所以她的怦然心动也是出于别人的摆布。她的一举一动,还有每一个念头都是出于别人的摆布。这就是说,她从骨头里不真。想到了这一点,我就开始阳痿了。
把时光推到七四年的夏天,×海鹰家里那间小屋里总是弥漫着一种气味,我以为是交欢时男女双方的汗臭在空气里汇合发生了化学反应生成的,是一股特殊的酸味;就像在这间房子里放了一瓶敞开了盖的冰醋酸。冰醋酸可以用来粘合有机玻璃,我用有机玻璃做半导体收音机的外壳,非常好看。有人出钱买我的,我卖给他;我爸爸知道了狠狠揍了我一顿,并且把钱没收了。他的理由是我小小的年纪,不应该这样的“利欲熏心”。其实他不该打我,因为我既然小小年纪,就不可能利欲熏心。人在小时候挨了打,长大了就格外的生性。在交欢时,我的生性就随着汗水流了出来,蒸腾在空中。那间房子里虽然不太热,但是很闷。一开始,我们躺在棕绷上,所以×海鹰的身上总是有些模模糊糊的红印。后来换上了一领草席子,她身上又箍上了一层格子似的碎印。她自己觉得这种痕迹很好看,但我觉得简直是惨不忍睹。那一年夏天,我常常用手指钳住×海鹰的乳头。她那个地方的颜色较深,好像生过孩子一样。这是因为她生来肤色深,但也是因为她不生性。每次在交欢之前,她脸色通红,对我相当凶。到了事后,她却像挨了打的狗一样,讪讪地跟在我后面。她对我凶的时候,我觉得很受用;不凶的时候很不受用。
六
我现在还是个喜欢穿黑皮衣服的小个子,脸上长满了黑毛,头发像钢丝刷子,这一切和二十年前没有什么两样。姓颜色的大学生变成了一个冬天穿中式棉袄的半老妇人,×海鹰的身材已经臃肿,眼睛也有点睁不开的样子。从她们俩身上已经很难看出当年的模样。当年我遇到她们时,也不是最早的模样。再早的模样,她们都给我讲过。姓颜色的大学生上过一个有传统的女子中学,夏天的时候所有的学生都必须穿带背带的裙子,黑色的平底布鞋;在学校里管老师叫先生,不管老师是男的还是女的。而那些先生穿着黑色的裙子,带袢儿的平底布鞋,梳着发髻,罩着发网,带有一种失败了的气氛。躺到她怀里时闻到温馨的气味,感到白皙而坚实——和她做爱,需要一些温柔。但是我当时一点都不温柔。而×海鹰总是穿旧军装,“文化革命”里在老师的面前挥舞过皮带。那种皮带是牛皮做的,有个半斤多重的大铜扣,如果打到脑袋上立刻就会出血,但是她说自己没有打过,只是吓唬吓唬。她并不喜欢有人被打得头破血流,只不过喜欢那种情调罢了。躺到她身上时感到一个棕色的伸展开了的肉体。和她做爱需要一些残忍,一些杀气。但是当时我又没有了残忍和杀气。我觉得自己是个不会种地的农民,总是赶不上节气。
×海鹰小的时候,看过了那些革命电影,革命战士被敌人捆起来严刑拷打,就叫邻居的小男孩把她捆在树上。在她看来,我比任何人都像一个敌人。所以后来她喜欢被我钳住她的乳头。像这样的游戏虽然怪诞,毕竟是聊胜于无。她就从这里出发,寻找神奇。秘密工作,拷打,虐杀,使她魂梦系之。在我看来这不算新奇,我也做过秘密工作。六七年我们家住在中立区时,我在拆我们家的家具。每天下午,我都要穿过火线回家吃晚饭,那时候我高举着双手,嘴里喊着:“别打!我是看房子的!”其实我根本不是看房子的,是对面那些人的对立面,“拿起笔做刀枪”中最凶恶的一员。那时候我心里忐忑不安,假如有人识破了我,我可能会痛哭流涕,发誓以后再不给“拿起笔做刀枪”干活。而且我还会主动提出给他们也做一台投石机,来换取一个活命的机会。这是因为我做的投石机打死了他们那么多人,如果没有点立功表现,人家绝不会饶过我。假如出了这样的事,我的良心就会被撕碎,因为“拿起笔做刀枪”中不单姓颜色的大学生,每个人都很爱我。当然我也可能顽强不屈,最后被人家一矛捅死;具体怎样我也说不准,因为事先没想过。秘密工作不是我的游戏——我的游戏是做武器,我造的武器失败以后,我才会俯首就戮。所以后来我就不从地面上走,改钻地沟。×海鹰说,我是个胆小鬼。假如是她被逮到了的话,就会厉声喝道:打吧!强奸吧!杀吧!我绝不投降!只可惜这个平庸的世界不肯给她一个受考验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