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海鹰干完了那件事,跪在床上把胸口对在一起,那样子有几分像是斗鸡。×海鹰跪在床上,还是比我要高半头。这时候她的乳房在我们俩中间堆积起来,分不清是谁长的了。那东西有点像北京过去城门上的门钉。这些事情都属正常。但是我们俩之间怎么会出了这样的事,我还是莫名其妙。
我和×海鹰躺在她家那张棕绷的大床上时,我常常伸出右手,用食指和中指把她的乳头夹住。我的手背上有好多黑毛,甚至指节上也有,因此从背面看去,那只手像个爪子。×海鹰向下看到这种情形,就绷直了身体一声不吭,脸上逐渐泛起红晕。我很想把身上的黑毛都刮掉,但这件事应该是从手上做起的——假如手上的毛没有去掉,把身上的毛去掉就没有意义。用右手刮掉左手的毛是很容易的,反过来就很困难。这是因为我的左手很笨。而两只手一只有毛,另一只没有的话,还不如让它都留着哪。其实还有别的方法可以把手上的毛去掉。比方说,我可以用一分松香,加一分石蜡降低熔点,把它融化以后,把手背上的毛粘在上面,待冷凝后,再把它揭下来——屠宰厂就用这种办法给猪头拔毛。但是我觉得没必要这样子和自己过不去。这些事说明我的本性是相当温良的。尽管如此,在钳住她的乳头时,我还是感到一种逼供的气氛。我真想把气氛变成事实,也就是说,逼问一下到底是谁派她来耍我的。但是我忍住了,没有干出来。因为一干出来我就是疯子了。
×海鹰说我像个强盗,原因除了我长得丑,身上有毛之外,还因为我经常会怪叫起来。不管白班夜班,厂里厂外,还是走到大街上,我都会忽然间仰天长啸,因此我身上有一种啸聚山林的情调。其实这是个误会,我不是在长啸,而是在唱歌,没准在唱《阿依达》,没准在唱《卡门》,甚至唱领导上明令禁止唱的歌。但是别人当然听不出这其中的区别。×海鹰因此而倾心于我,这倒和革命时期没有关系。古往今来的名媛贵妇都倾心于强盗。我们俩之间有极深的误会:她喜欢我像个强盗,我不喜欢像个强盗。因为强盗会被人正法掉。我这个人很惜命。
其实×海鹰没说我像个强盗,而是说我像个阶级敌人。但我以为这两个词的意思差不多。我初听她这样说时吓出了一头冷汗。在此之前,我以为我遇上老鲁、×海鹰和我捣乱纯属偶然,丝毫也没想到自己已经走到了革命的反面。后来×海鹰又安慰我说,不要紧,你只是像阶级敌人,并不是阶级敌人。听了这样的话,心里总有点不受用。
假如我理解得不错的话,成为阶级敌人,就是中了革命时期的头彩了。这方面的例子我知道一些,比方说,我们的一个同学在六六年弄坏了一张毛主席像,当时就吓得满地乱滚,嗷嗷怪叫。后来他没有被枪毙掉,但也差得不很远。每一个从革命时期过来的人都会承认,中头彩是当时最具刺激的事情,无与伦比的刺激。
我十三四岁的时候,常常独自到颐和园去玩。我总是到空寂的后山上去,当时那里是一片废墟。钻进树林子就看到一对男女在那里对坐,像一对呆头鹅。过一两个小时再去看,还是那一对呆头鹅。我敢担保,在这段时间里,他们没说过一句话,也没有动过一动。我对此很不满意,就爬到山上面去,找些大石头朝他们的方向滚过去,然后就在原地潜伏下来,等他们上山来找我算账。等了好久,他们也不来。所以我又下山去,到原来的地方去看,发现他们不在那里了。他们在不远的地方,还是在呆坐着。这种情形用北京话来说,叫做“渗着”。也许当年我就想到了,总有一个时候,这两个渗着的人会开始呆头呆脑地性交,这件事让我受不了。事隔这么多年,我还是有点纳闷:人家呆头呆脑地性交,我有什么可受不了的。也许,是那种景象可爱得叫人受不了吧。而我自己开始和×海鹰性交时,也是呆头呆脑。
在革命时期所有的人都在“渗着”,就像一滴水落到土上,马上就失去了形状,变成了千千万万的土粒和颗粒的间隙;或者早晚附着在煤烟上的雾。假如一滴水可以思想的话,散在土里或者飞在大气里的水分肯定不能。经过了一阵呆若木鸡的阶段后,他们就飘散了。渗着就是等待中负彩。我一生一世都在绞尽脑汁地想:怎么才能摆脱这种渗着的状态。等到我感觉和×海鹰之间有一点渗着的意思,就和她吹了(而且当时强化社会治安的运动也结束了)。使我意外的是她一点都没有要缠着我的意思,说吹就吹了。这件事也纯属可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