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我回了国,该大厨还来信让我上大街上拣几张废汽车票给他寄去。但是我想,今后再也不用上那家餐馆打工,用不着再拍他马屁,就没给他干这件事。但是这些都是很后来的事了。当时最严重的问题是那个大厨已经买了整整一辈子的六合彩,已经完全走火入魔,而他正是我的顶头上司。因为我不能直截了当地对他说,你是一个白痴,所以直到我回了国,也没解释明白。
我们家里的人说,小时候我除了爬炉壁,还干过不少其他傻事——比方说,爬树摔断了腿,玩弹弓打死了邻居的鸡,逃到西山躲了三天才回来,等等。但是我一点都记不得。照我看,就算有这些事也没有什么。我觉得高炉里有一个奇妙的新世界,自有我的道理:假如那高炉里什么都没有的话,我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呢?这样的想法丝毫也不能说是傻,只能说有点不成熟。那时候我才十二岁,这比活到了五十多岁还吃月经纸可强多了。后来我认识的那位大厨也知道了吃那种东西对中六合彩毫无帮助,但是他还要打肿了脸充胖子,说那东西叫做红铅,是内家炼丹的材料,吃了十全大补。我还知道有一种东西中医叫做“人中黄”,据说吃了可以健胃——那就是屎。但是我不敢提这种建议,恐怕他和我急。他后来换了一种玩法,到大西洋赌城去玩轮盘赌,一个月的工钱,一夜就能输光。照我看这样比较正常。但是他很快又五迷三道,自以为可以发明必胜的轮盘赌法,经常在炒菜时放可以咸死老水牛的盐。而我是由他推荐到前台去当waiter的——你知道,我喜欢穿黑皮衣服,所以有几个怪里怪气的妞儿老上我台上来吃饭,而且小费给得特多,老板就说我有伤风化,把我和他一块开掉了。其实我在这件事上十足无辜,我穿黑衣服是童年的积习,我总是爬树上房,黑衣服经脏。虽然有个丫头老问我是S还是M,但是我一点也不懂这些事。
后来我到学校图书馆特殊收藏部找了几本书看了看,搞明白什么是S,什么是M,再碰到那个丫头时就告诉她说:我有点S,也有点M。我像一切生在革命时期的人一样,有一半是虐待狂,还有一半是受虐狂,全看碰见的是谁。她听了这话目瞪口呆,好像我说了什么傻话一样。乍到美国时净犯这种错误,到加油站问哪儿有打气(air),却问成了哪儿有屁股(ass)。但那一回却不是。我说的是由衷之言。
现在我活到了四十岁。算算从九岁到四十岁的发明,多得简直数不过来。最近的一项发明是一种长筒袜,里面渍有铁粉和卤化物,撕开了包装就发热,可以热四十八小时,等热完了就是一双普通的长筒袜。我以为可以一举解决怕冷和爱漂亮的问题。我把这项发明交给一家乡镇厂生产,后来就老收到投诉信,告状的说,老婆早上穿上我的袜子时,还是一个完整的东亚黄种,晚上脱下来,下半身就变成了黑人。这是因为那家厂子用过期的油墨把袜子染黑,不能说我的发明不好。我至今还保持了热爱发明的本性,但是再也不相信发明可以扭转乾坤——换言之,搞发明中不了正彩。
我长大后结了婚,然后到美国去留学。我在国内是学数学的,出去以后觉得数学没有意思,就在计算机系和Double E(咱们叫无线电)系注册。我老婆是学党史的,出去以后觉得党史没意思,就改了PE,咱们叫体育。除了上学,我们还得挣钱糊口。我老婆到健身房给人家带操,就此找到了她的终身事业,现在每天带十节操还嫌太少。她说除了吃饭和睡觉就想带操,站在一大群人面前跳跳蹦蹦。而我给人家编软件。到了美国我才知道,原来想要活着就要挣钱。本来挣钱是一件很枯燥的事,我偏把它想得很浪漫。
第一次从系里领来了编软件的活时,我想道:好!总算有了一个我施展才华的机会了!有关这一点,我有好多要补充的地方。自从长大成人,我处处不顺。开头想当画家,却是个色盲。后来当了数学系的研究生,导师给我的论文题目却是阐发马克思的《数学手稿》。虽然也挖空心思写了一百五十多页,但是我写了些什么,导师现在准想不起来了。我也想不起来了。打印稿现在找不着了,手写的底稿也找不着了。
所以这篇论文写了就和没写一样,白白害死了自己好多脑细胞。简言之,我从来就没做过一件真正的工作,除非你把做豆腐也叫做工作。但是不管你把豆腐做成什么样,吃下去以后都变大粪,变不成金刚石。以上说明是解释我拿到那个活为什么激动。虽然那是个大型软件,好几个人合编,但是我想这样更好,可以显出我比别人强。越是这样想,就越是心绪纷乱,一行源码也写不出来。所以我就对我老婆说,你出门时,把我锁在屋子里。我就是这样一个变态分子,但是我老婆一点没觉察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