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转身飞跑。
跑!
——又跑得到哪儿去?
还不是异乡吗?
到底不是家乡。真糟,连妈妈的样子也几乎记不起来,努力地追忆……
女孩的泪水只不由自主地在眼眶内打转。不是因为伤心,而是,一种没有归属感的凄惶。
远处的体操场飞来一个皮球,落在她脚下,当对方还未走近来捡拾时,芳子蓦地拣起,用尽全身力气,扔到更远的地方去,狠狠地。
她男性的气质,在这些微妙的时刻,已经不自知地,初露头角。
她还是跑回川岛浪速义父的身边,别无去处。
背后是同龄东洋小子的揶揄:
「芳子!芳子!支那的芳子!」
她不要再上学了。
她根本不爱课堂中同游共息的正常学习生活。
转了多间小学,换了家庭教师,上着浪速规定的日课,日夕被灌输復辟和独立的思想……渐渐,芳子长大了。
而在千里以外的中国:袁世凯在一九一六年死去,不管他是病死,受刺激而脑溢血,抑或遭暗杀,总之,川岛浪速等伺机待发,部署举兵的「扶清讨袁」行动,马上失去了目标。如鼓足了气的皮球被扎上一个小孔。肃亲王也郁郁寡欢了好一阵。
谁知第二年,安徽督军张勋也发动了復辟清室的运动,才十二天就以失败告终。事情弄得很糟。民国六年虽改为宣统九年,不了了之。
他俩的后台,蒙古巴布扎布将军苦战横死了。辗转几年,军费弹药付诸东流,一事无成。美梦哪堪一再破灭?
即便他落魄了,但——
他还有一枚未走的棋子!
女孩长至十四五岁。
夜裡,她倚在新居的窗前看着满天星斗。
落脚的地方又由东京赤羽,迁到信州松本,浅间的温泉区。
星星好像有颜色,密缀在一条宽阔的黑腰带上,有黄色、蓝色、银色、红色……她盯着它们,良久,一种孤寂无聊的感觉扰乱了少女的心,思绪不定—— 但,只要她一想到「大清皇朝还有我呢!我一定要为祖国做点事!」以此自勉,又再热血沸腾起来。川岛浪速在她身上的心血没有白花。
她有机心、肯吃苦、任性妄为、大胆而有主见。
但那天噩耗传来了。
芳子是松本高等女子学校的插班生,在学校的纪录并不好,高兴就上课,不高兴就熘课,我行我素。
浪速来找她的时候,她正自课堂逃出来,跟校裡的勤杂男人聊天,嬉笑,打发时间,但不予甜头。
「芳子!」
只见义父神色凝重,心知有异。
他搂搭着她的肩膊。她虽然瘦小,但有力。浪速告诉她:
「芳子,又有一个坏消息,你要坚强——你父王,二月十七日,因为糖尿病,在旅顺逝世了。」
芳子用心地听着。
「又」有一个坏消息?是,于肃亲王去世前一个月,她的生母已不在了。据说是身怀第十一个孩子,但为了专心照顾肃亲王,喝了堕胎药,结果意外身亡。
母亲去了。
父亲也去了。
自此,她彷彿一点家族的牵挂也没有了。
孑然一身。
「芳子,你不要伤心。记着,我们要继承你父王的遗志,復兴清室!」
说真的,这是她亲人的死讯呀,不过,芳子咬着牙,她没有哭。她很镇定、庄严,如一块青石在平视、默然。
幼受训练,芳子已经与小时候有显着的分别了,不再是个爱哭胡闹的小玩具,她是「无泪之女」,等閒的事,动摇不了她。
川岛浪速正正地望定芳子,饶有深意:
「大家都在等着你长大成人!」
是的,生父壮志未酬,养父空言奢想,只有她,是未绽放的一朵花,未揭盅的一局赌。
虽然自幼成长于动盪不安的乱世,帝制与革命的夹缝,稚龄即隻身东渡,为浪人之手抚育,她的「骨肉情」几乎湮没了,但还是以肃亲王十四格格的身份,回北京奔丧,从而为政治活动铺好远大光明之路。
亲王的灵柩由旅顺运送至北京,扛灵柩的、诵经的、送葬的、抬纸活供品的、戴孝的……队伍很长。等最后一辆车离开家门出发,到达火车站,整整用了一天的时间。
亲王葬礼,规格仅次于皇帝。还是有他的气派。
奔丧之后,芳子更加无心向学了。便乘机休假。两边往来。长期缺课,校长表示不满,正在有意勒令煺学的边缘。
芳子并不在乎。
她开始恋爱了——
像个男孩子般,穿水手服,戴帽,骑着马呢。这样的恋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