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行知突然把视频停住了。卫峥嵘看过去,视频中,一个中年男人走进了网吧,走到柜台前。陆行知又快进了一点,摄像头正对着这人的脸,他们看清了这人的样貌。
陆行知和卫峥嵘对视一眼,这人他们认识。这男人戴着帽子、墨镜,穿着一件防风夹克,还戴着手套。他的额头到左脸上有一条蚯蚓似的暗红,是一道疤。
第三章 鸟人
1
1994年,南市街上的大富豪洗浴中心开张已经三年了,也是杜梅在这儿工作的第二年。杜梅天天傍晚开始上班,凌晨下班,白天再回家补觉。有时候太困了,她就在洗浴中心的员工休息室眯一会儿。很多个早晨,休息室里的暗紫色绒面沙发上,几个女孩东倒西歪睡着。茶几上杯盘狼藉。厚重的窗帘透进一线晨光,打在金色壁纸上,像一幅色调颓靡的油画。
下班前,杜梅到洗手间卸妆,草草洗了把脸,捧了水正要漱口,却突然干呕起来。旁边隔间走出一个女孩,说,哎,倒霉!有那个吗,借我一个。杜梅在手包里翻找了一下,突然想起了什么,她有好长时间没用那个了。她去了医院,做了妇科检查。女医生打量着装扮有些妖艳的杜梅,冷脸把一张化验单递给她。杜梅看了一眼,脸色苍白了些,低头踌躇着,轻轻地说,我不想要。医生说,那约手术吧。
手术约在后天。杜梅回到家,一白天都没有睡着。到了傍晚,她又重新上了妆,回大富豪上班。走到流光溢彩的洗浴中心大门前,她突然站住了,转头望着街上来来去去的人们。他们都是平凡普通的人,然而他们身上有一种东西,让杜梅怦然心动,大概这就是家的温暖。杜梅眉眼间不再犹豫,转过身离开了大富豪。
2
陆行知做了一晚上的梦。昨晚睡前,他看了两章美国人写的《犯罪心理学研究》,这两章是写连续杀人犯的,也叫连环杀手。1997年,美国大片刚引进中国三年多,犯罪类美剧还没有开始流行,这类书籍还不是畅销书。哪承想就因为看了这个,一晚上没睡踏实,梦里出现了很多看不清脸的面孔,在老城区的街巷里走动着。到了早上他的睡眠也很浅,像初冬水上的一层薄冰,鱼吐了个泡泡,冰就裂开了。陆行知睁开眼睛,发现杨漫不在身边,客厅里有响动。
他走进客厅,惊讶地看见杨漫刚在餐桌上摆好了饭菜。陆行知冷不丁出现,吓了她一跳,说,呀!你醒了?陆行知说,你怎么起来了?杨漫一边忙乎一边说,我是田螺姑娘,好勤劳吧?陆行知笑笑说,谢谢姑娘。
洗漱完毕,陆行知和杨漫坐在餐桌旁吃饭。桌上放着三菜一汤,番茄炒蛋、榨菜炒猪肉、虾米白菜和粉条豆腐汤,看得出杨漫的超常努力。她表情很期待地等着陆行知下筷子。陆行知说,早上不用这么丰盛吧。杨漫说,咱俩一天就在一起吃这一顿,当晚饭吃呗。陆行知有些抱歉,说,对不起,太忙了。杨漫绽开笑脸催他,快吃吧,吃完了抓坏人去!陆行知夹起一筷子菜,嚼了一下,脸上的肌肉停顿了半秒,好像在确定嘴里是什么味道,随即他又甩开腮帮子奋力大嚼。杨漫张大着眼睛问,好吃吗?陆行知嘴里塞着饭菜说,好吃!杨漫目不转睛地看着陆行知。陆行知把几盘菜挨个尝了,吃得津津有味。他看杨漫并不动筷子,问她,你怎么不吃?杨漫说,早上没胃口,都是你的。陆行知也不推辞,把几盘菜拉到自己面前,风卷残云,好像唯恐杨漫跟他抢。杨漫说,这周末该看看你爸去了。陆行知迟疑地说,我恐怕……没时间。杨漫说,我自己去。陆行知问,你怎么去?杨漫说,跟我爸要辆车好了,你不用管。陆行知有些抱歉,点点头接着吃。
三盘菜都见了底,陆行知喝完最后一口汤,没忍住打了个饱嗝,装腔作势地夸奖说,太好吃了!然而他发现杨漫望着他,眼圈渐渐红了,眼底变得亮晶晶。陆行知忙问怎么了?杨漫大声说,一点都不好吃!我都尝了,特别难吃!我本来不想让你吃的,可你天天回家这么晚,我生气了!你干吗吃这么干净?你是不是太累了,累傻了,好吃难吃都分不清了?对不起,陆行知,我不生气了。说着杨漫哭了起来。陆行知站起身,走过去轻轻抱住她。杨漫也抱住了陆行知的腰,接着哭。陆行知摸了摸杨漫的头,不知道该说什么。
来到警队,卫峥嵘马上带陆行知去了杜梅家,走访了杜梅家邻居老两口,也是杜梅的房东。杜梅租住的两间平房本来是他们儿子住的,儿子看不上这地方,一参加工作就搬走了,搬到城里去了——老城区的人称那些楼房高耸的地方叫作城里。老两口都是实在人,大妈话多,热情奔放,大爷话少,惜字如金。大妈说,杜梅搬过来两年多了,那时候孩子还不到一岁。后来孩子断了奶她就上班了。原来在纸箱厂,今年才换到自行车厂,干喷漆,说补助多。一个人带孩子,加上工作,忙得她燕子似的脚不沾地,可看她吧,就没苦过脸,一有空就带孩子上公园,给孩子做鱼做肉,养得白白胖胖的,真是招人疼的一个小丫头。可惜我们俩年纪大了,身体不行,帮不上什么,也就平时给她端碗面。看杜梅跟孩子在一块儿,母女俩老是笑个没够儿。卫峥嵘问大妈,孩子的爸爸是谁?大妈说,我也问过,她说人没了。我寻思,怕是有什么不好说的事儿。陆行知又问,有没有什么男的找过她?大妈寻思了一会儿,说真有过,转头问大爷,那一回,前半夜的,有个男的敲她的门,喝多了吧,说的话不三不四,是你把他赶跑的吧?大爷点头说,我拿了把斧头。卫峥嵘问,什么时候的事儿?大妈说,有十天半个月了。卫峥嵘接着问,是什么人?长什么样?大妈说,没看清,我眼花,肯定是个男的。大爷切中要害地补充说,那人是自行车厂的,穿厂里工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