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也需要有第三种人,那就是真正的医生,但在现实里这样的医生很少,也很难遇到。因此我决定在任何情况下都站在受害人一边,以限制损失。在受害者当中,我至少可以探索怎样才能达到第三种人的境界,即是说,怎样才能获得安宁。
谈话结束时,塔鲁摆动着腿,用脚轻轻敲着平台。静默片刻之后,大夫稍稍挺挺身子,问塔鲁是否考虑过走什么道路才能得到安宁。
“考虑过,就是要有同情心。”
从远处传来两下救护车的铃声。适才还很模糊的惊叫声在城市的边缘地带聚合起来,就是在石头山冈的附近。他们同时还听到一声类似爆炸的巨响,然后重归于寂静。里厄看见灯塔又闪了两次。微风似乎吹得更有劲了,与此同时,一股风刮来一阵海洋的咸味。他们现在可以清晰地听见海浪拍打悬崖的低沉的声音。
“总之,”塔鲁直率地说,“现在我关心的,是怎样才能变成一个圣人。”
“可是您并不相信上帝。”
“正是。不信上帝是否可以成为圣人,这是我今天遇到的惟一的具体问题。”
突然,在响起惊叫声的那边升起一片闪闪烁烁的光,一阵模糊的喧闹声随风传到他们俩的耳里。闪烁的光随即熄灭,于是,在远处,在那一溜平台的边缘,只剩下了淡红色的余光。在风声暂息的时候,他们清晰地听见人的喊叫声,接着是射击声和人群的喧哗。塔鲁起身倾听,却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了。
“城门哨卡那里又干仗了。”
“这会儿已经结束了。”里厄说。
塔鲁喃喃说,根本结束不了,还会有牺牲品,这很正常。
“也许吧,”里厄回答说,“但您知道,我觉得自己同失败的人比同圣人更能患难与共。我想,我对英雄主义和圣人之道都没有什么兴趣,我感兴趣的是怎样做人。”
“说得对,我们俩目标一致,不过我没有您那么大的雄心壮志。”
里厄以为塔鲁在开玩笑,便看了他一眼。但借着天上模糊的微光,他看到的是一张忧伤而又严肃的脸。风又刮了起来,里厄觉得这风吹在脸上很温暖。塔鲁打起精神说:
“为了我们的友情,您知道我们现在该做什么吗?”
“该做您愿意做的事。”里厄说。
“去洗个海水浴。哪怕是未来的圣人,也会认为这个乐趣是同他的身份相称的。”
里厄笑笑。
“我们有通行证,可以去防波堤。说到底,只在鼠疫圈子里生活实在太愚蠢了。当然,人应该为受害者而斗争,但如果他除此就别无所爱,他斗争又有什么意思?”
“说得对,”里厄答道,“那我们就去吧。”
片刻之后,汽车在海港栅栏旁边停下来。月亮早已升起。乳白色的天空向各处投下淡淡的阴影。在他们身后是倚山而建层层叠叠的市区房屋,从那里刮来一阵带病菌的热风,促使他们赶快往海边走。他们向一个卫兵出示证件,卫兵仔细端详了很久才放他们通过。他们从他身边走过去,再穿过放满了木桶、到处散发着酒味和生鱼味的土堤,然后朝防波堤的方向走去。快到达目的地时,一股碘和海藻的气味告诉他们大海就在前面。接着他们听见了涛声。
大海在防波堤的巨大石基脚下发出轻柔的嘘嘘声,他们攀登大堤时,无垠的碧波展现在他们眼前,像丝绒般厚重,像兽毛般柔滑。他们去面对深海的岩石上坐下。海水涨起来,再缓缓退下去。大海舒缓的起伏使海面时而波光粼粼,时而平稳如镜。他们面前是无边无际的夜。里厄感觉到了手掌下是凸凹不平的岩面,一种罕有的幸福感充溢着他的心田。他向塔鲁转过身来,从他朋友诚实而平静的脸上猜出他也有同样的幸福感,但这种幸福感并不能使他忘却什么,甚至不能忘却他思虑的谋杀问题。
他们脱了衣服。里厄先跳下去。一开始水很凉,等他再钻出水面时,他倒感觉水是温热的了。游了一会儿蛙泳之后,他这才明白,今晚的海水之所以是温热的,是因为秋天的大海接受了陆地好几个月储存起来的热量。他以匀称的动作往前游着,双脚拍打水面,在他身后掀起白色的浪花,海水沿着他的双臂流下去,直到他的双腿。他听到一声很沉的“扑通”声,知道塔鲁也下水了。他翻转身平躺在水面上,一动不动,脸朝着月光皎洁、群星璀璨的天空。他深沉地呼吸着,越来越清晰地听到拍打海水的声音,这声音在寂静的夜晚显得格外响亮。塔鲁正在朝他游过来,很快就听到了他的呼吸。里厄翻转身,以同样的节奏与他的朋友并肩而游。塔鲁游得比他有劲,他不得不加快速度。一时间,他俩以相同的节奏、相同的力量齐头并进,他们终于摆脱了那座城市和鼠疫,终于能够远离尘嚣,闲云野鹤般优哉游哉。里厄首先停下,接着慢慢往回游,只是有几分钟他们游进了一股冰凉的水流,在这股海水出其不意的袭击下,他们不声不响地加快了速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