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家又不开米店,存了那么多米干什么?到了夏天吃不完的话,米里面就会长虫子。”
许玉兰觉得许三观说得有道理,就满足于床下只有两口小缸,不再另想办法。
米放久了就要长出虫子来,虫子在米里面吃喝拉睡的,把一粒一粒的米都吃碎了,好像面粉似的,虫子拉出来的屎也像面粉似的,混在里面很难看清楚,只是稍稍有些发黄。所以床下两口小缸里的米放满以后,许玉兰就把它们倒进厨房的米缸里。
然后,她坐在床上,估算着那两小缸的米有多少斤,值多少钱,她把算出来的钱叠好了放到箱子底下。这些钱她不花出去,她对许三观说:
“这些钱是我从你们嘴里一点一点掏出来的,你们一点都没觉察到吧?”
她又说:“这些钱平日里不能动,到了紧要关头才能拿出来。”
许三观对她的做法不以为然,他说:
“你这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
许玉兰说:“话可不能这么说,人活一辈子,谁会没病没灾?谁没有个三长两短?遇到那些倒霉的事,有准备总比没有准备好。聪明人做事都给自己留着一条退路……”
“再说,我也给家里节省出了钱……”
许玉兰经常说:“灾荒年景会来的,人活一生总会遇到那么几次,想躲是躲不了的。”
当三乐八岁,二乐十岁,一乐十一岁的时候,整个城里都被水淹到了,最深的地方有一米多,最浅的地方也淹到了膝盖。在这一年六月里,许三观的家有七天成了池塘,水在他们家中流来流去,到了晚上睡觉的时候,还能听到波浪的声音。
水灾过去后,荒年就跟着来了。刚开始的时候,许三观和许玉兰还没有觉得荒年就在面前了,他们只是听说乡下的稻子大多数都烂在田里了,许三观就想到爷爷和四叔的村庄,他心想好在爷爷和四叔都已经死了,要不他们的日子怎么过呢?他另外三个叔叔还活着,可是另外三个叔叔以前对他不好,所以他也就不去想他们了。
到城里来要饭的人越来越多,许三观和许玉兰这才真正觉得荒年已经来了。每天早晨打开屋门,就会看到巷子里睡着要饭的人,而且每天看到的面孔都不一样,那些面孔也是越来越瘦。
城里米店的大门有时候开着,有时候就关上了,每次关上后重新打开时,米价就往上涨了几倍。没过多久,以前能买十斤米的钱,只能买两斤红薯了。丝厂停工了,因为没有蚕茧;许玉兰也用不着去炸油条了,因为没有面粉,没有食油。学校也不上课了,城里很多店都关了门,以前有二十来家饭店,现在只有胜利饭店还在营业。
许三观对许玉兰说:“这荒年来得真不是时候,要是早几年来,我们还会好些;就是晚几年来,我们也能过得去。偏偏这时候来了,偏偏在我们家底空了的时候来了。
“你想想,先是家里的锅和碗,米和油盐酱醋什么的被收去了,家里的灶也被他们砸了,原以为那几个大食堂能让我们吃上一辈子,没想到只吃了一年,一年以后又要吃自己了,重新起个灶要花钱,重新买锅碗瓢盆要花钱,重新买米和油盐酱醋也要花钱。这些年你一分、两分节省下来的钱就一下子花出去了。
“钱花出去了倒也不怕,只要能安安稳稳过上几年,家底自然又能积起来一些。可是这两年安稳了吗?先是一乐的事,一乐不是我儿子,我是当头挨了一记闷棍,这些就不说了,这个一乐还给我们去闯了祸,让我赔给了方铁匠三十五元钱。这两年我过得一点都不顺心,紧接着这荒年又来了。
“好在床底下还有两缸米……”
许玉兰说:“床底下的米现在不能动,厨房的米缸里还有米。从今天起,我们不能再吃午饭了,我估算过了,这灾荒还得有半年,要到明年开春以后,地里的庄稼都长出来以后,这灾荒才会过去。家里的米只够我们吃一个月,如果每天都喝稀粥的话,也只够吃四个月多几天。剩下还有一个多月的灾荒怎么过?总不能一个多月不吃不喝,要把这一个多月拆开了,插到那四个月里面去。趁着冬天还没有来,我们到城外去采一些野菜回来,厨房的米缸过不了几天就要空了,刚好把它腾出来放野菜,再往里面撒上盐,野菜撒上了盐就不会烂,起码四五个月不会烂掉。家里还有一些钱,我藏在褥子底下,这钱你不知道,是我这些年买菜时节省下来的,有十九元六角七分,拿出十三元去买玉米棒子,能买一百斤回来,把玉米剥下来,自己给磨成粉,估计也有三十来斤,玉米粉混在稀粥里一起煮了吃,稀粥就会很稠,喝到肚子里也能觉得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