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小青眼睛一亮,叫道:
“去向国庆借。”
我们在学校的操场上找到了国庆,刘小青叫他时,他说:
“我不过来,你有肝炎。”
刘小青可怜巴巴地问他:
“我们过来,好吗?”
国庆没再表示反对,我和刘小青走向了这位富翁。如果不是国庆的慷慨帮助,我不知道自己回到南门会有多么艰难。我的两位童年的伙伴,将我送上了离开孙荡的轮船。我们向轮船码头走去时,国庆神气十足地对我说:
“以后缺钱花,就给我来一封信。”
刘小青则是憨厚地替我扛着那把凳子,跟在我们后面。可我后来却遗忘了这把凳子,就像李秀英遗忘了我一样。轮船驶去以后,我看到国庆坐在那把凳子上,架着二郎腿向我挥手,刘小青站在一旁正向他说什么。他们置身其上的堤岸迅速地消失了。
我在深秋的傍晚踏上家乡的土地,离家五年之后重新回来时,我只能用外乡人的口音向人打听南门在什么地方。我向那条狭长的街道走去时,一个比我小得多的孩子扑在楼上的窗口,一声声叫我:
“小孩,小孩。”
我听到的是完全陌生的方言。幸亏我还记得南门,和我父母兄弟的名字,还有我的祖父。六岁时残留下来的记忆,使我可以一路打听着走去。我就是在那时候遇到了我的祖父孙有元,这个背着包袱、怀抱油布雨伞的老人,在我叔叔家住满一个月以后,正准备回到南门,风烛残年的祖父在那条他应该是最熟悉的路上迷路了。我们是都忘记了对方的模样以后,在路上相遇。
那时候我已经走出县城,来到了乡间,一个三岔路口让我无从选择。我当时被落日的景色迷住了,所以我没有立刻焦急起来,那是让我的童年震惊的景色,我看到翻滚的乌云和通红的晚霞正逐渐融为一体,一轮红日已经贴在了远处的地平线上,开始它光芒四射的下沉。我站在落日的余晖之中,对着太阳喊叫:
“快沉下去,快沉下去。”
一团巨大的乌云正向落日移去,我不愿意看到落日被它吞没。
落日如我所愿地沉没以后,我才看到了祖父孙有元,他就站在我的身后,和我贴得那么近。这个年迈的老人用一种恳求的眼神望着我,我就问他:
“到南门怎么走?”
他摇摇头,嗡嗡地告诉我:
“我忘记了。”
他忘记了?孙有元的回答让我觉得有趣,我对他说:
“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为什么要说忘记呢?”
他谦卑地向我笑了笑。那时候天色开始黑下来了,我赶紧选择一条路匆匆走去,走了一阵我发现后面那个老头正跟着我,我也不管他,继续走了一会,我看到稻田里有一个扎头巾的女人,就问她:
“前面是南门吗?”
“走错啦。”那个女人挺起腰来说,“应该走那条路。”
那时天色马上就要黑了,我立刻转回去,老人也转过身来往回走,他对我的紧跟引起了我的注意,我立刻撒腿跑开了,跑了一会回头一看,他正趔趔趄趄地急步追来。这使我很生气,我等他走近了,就对他说:
“喂,你别跟着我,你往那边走。”
说完我转身就走,我走回到三岔路口时,天已经完全黑了,我听到了打雷的声音,那时一点月光都没有。我摸上了另一条路,急步走了一阵,发现那老人还跟着我,我转回身向他喊叫:
“你别跟着,我家很穷的,养不起你。”
这时候雨点下来了,我赶紧往前奔跑过去。我看到了远处突然升起一片火光,越来越大的雨点与那片火纠缠起来,燃烧的火不仅没有熄灭,反而逐渐增大。就如不可阻挡的呼喊,在雨中脱颖而出,熊熊燃烧。
借着火光,我看到了那座通往南门的木桥,过去残留的记忆让我欣喜地感到,我已经回到了南门。我在雨中奔跑过去,一股热浪向我席卷而来,杂乱的人声也扑了过来。我接近村庄的时候,那片火光已经铺在地上燃烧,雨开始小下来。我是在叫叫嚷嚷的声音里,走进了南门的村庄。
我的两个兄弟裹着床单惊恐不安地站在那里,我不知道他们就是孙光平和孙光明。同样我也不知道那个跪在地上号啕大哭的女人就是我的母亲。他们旁边是一些与火争抢出来的物件,乱糟糟地堆在那里。接下去我看到了一个赤裸着上身的男人,秋夜的凉风吹在他瘦骨嶙峋的胸前,他声音嘶哑地告诉周围的人,有多少东西已经葬身火海。我看到他眼睛里滚出了泪水,他向他们凄凉地笑了起来,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