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庆被父亲抛弃以后,逐渐习惯了自己安排自己。他在心里从没有真正接受这个事实,他没有仿效父亲的行为,也将父亲抛弃。相反父亲依然像过去那样控制着他,我们的老师可能是常常忘了国庆的现状,他仍然用向父亲告发这样的方式,来让做了错事的国庆胆战心惊。我的同学那时竟然不去想自己早已是自由自在,而是毫无意义地忐忑不安着。对他来说,父亲似乎依然时刻注视着自己。
另一方面,他以孩子的天真为父亲的突然出现而激动不安。其实他父亲的出现只不过是在街上的偶尔撞见,那个男人六亲不认的神态,决定了他不可能有朝一日来到国庆的床前。
我记得有一次我们三人站在街旁,用小石子打路灯。这个主意完全是国庆想出来的,我们劲头十足,都期望着自己砸碎路灯。当一个成年人走过来制止我们时,我和刘小青吓得撒腿就跑,令我们吃惊的是国庆寸步未动,他站在那里响亮地说:
“这又不是你家的灯。”
可是那时候国庆的父亲突然出现了,国庆立刻丧失了刚才的勇敢,而是战战兢兢地走过去叫了一声:
“爹。”
随后向父亲申辩自己没有砸路灯,他那时像个十足的叛徒指着我和刘小青说:
“是他们在打路灯。”
国庆的父亲却是恼怒地说:
“谁是你的爹?”
这个男人放弃了对儿子处罚的权利,对国庆来说,这样的打击远甚于放弃对他的照顾。接下去我们看到的国庆是那么的可怜巴巴,他穿越马路走来时都咬破了嘴唇,他竭力忍住了急欲流出的眼泪。
就是这样他依然坚信有朝一日醒来时,会看到父亲站在床前注视着他。有一次他充满信心地告诉我,一旦他父亲生病,那么他就会——
“来找我的。”
他反复要我证明,他的父亲生病时会向他求医。他一遍遍地对我说:
“你看到过的,对吧,你看到过的。”
他不再随便动用那个小纸板盒,在连续咳嗽的时候,他都没有打开那些药瓶。他天真地以为,只要瓶里有药,他的父亲就总有一天会回来。
这种时候国庆在谈到他母亲时,不再因为往事过于遥远而显得淡漠。他经常说从前这个词了,从前他母亲活着的时候,他有多么多么好。他从来没有告诉我们从前幸福的具体事例,只是用不停的感叹,让我们对他模糊不清的从前羡慕不已。他开始想象他的母亲,在无依无靠的时候,这个只有九岁的孩子,想象没有面对未来,而是过早地通往了过去。
童年时,我们对飞马牌烟盒上飞翔的骏马迷恋不已,我们生长的平原只有牛哞哞叫唤着走过,那些绵羊总是长久地被关在茅棚里。对于猪,我们都不喜欢。我们最为热爱的是飞翔的白马,我们从没有见过它们。后来一群军人来到了孙荡,一辆马车在夜深人静的时刻穿越了整个城镇,驶进了镇上的中学。
那天上午放学后,我们三个人挥舞着书包向中学奔跑而去。国庆张开手臂像一只大鸟一样跑在前面,他的喊叫纠正了我的错误理解,他叫着:
“我是飞马啊。”
跟在后面的我和刘小青,除了模仿他,就再也找不出更能表达我们激动的姿态了。
我们成了三匹尖声嘶叫的飞马,飞过了百货店,飞过了影剧院,飞过了医院——飞过医院以后,国庆像是被击中似的放下了手臂,他的飞翔夭折了。他哭丧着脸,贴着墙壁往我们来的方向走去。他都没有和我们说一句话,我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赶紧追上去问他为什么不去看飞马了。可他只知道不停地往前走,我们去拉住他,他生气地打开我们的手,哭泣着说:
“你们别理我。”
我和刘小青傻头傻脑地互相看了半晌,然后惊愕地看着他走远。随即我们就不再吃惊,我们立刻忘记了他。我和刘小青张开手臂继续奔跑,要去看飞翔的马。
那是两匹棕黄的马,它们在中学的小树林里,一匹在木槽里喝水,另一匹不停地在树干上蹭屁股。它们根本就没有翅膀,而且浑身脏乎乎的。一股马臊臭熏得我们龇牙咧嘴。我轻声问刘小青:
“这是马吗?”
刘小青提心吊胆地走上去,怯生生地问一位年轻的军人:
“它们为什么没有翅膀?”
“什么?翅膀?”那个军人很不耐烦地挥挥手,“走开,走开。”
我们赶紧走开,周围的人都嘻嘻笑了起来。我对刘小青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