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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三观卖血记(143)

作者:余华

我一直没有见过国庆的母亲,有一次我们三人在旧城墙上玩耍,挥舞着柳枝在黄色的泥土上奔跑,用呐喊布置出一场虚构中的激战。后来我们疲惫不堪地坐了下来,是刘小青突然问起了国庆的母亲。国庆说:

“她到天上去了。”

然后他指了指天空:

“老天爷在看着我们。”

那时的天空蓝得令人感到幽深无底,天空在看着我们。三个孩子被一种巨大的虚无笼罩着,我内心升起一股虔诚的战栗,辽阔的天空使我无法隐藏。我听到国庆继续说:

“我们做什么,老天爷都看得一清二楚,谁也骗不了它。”

对国庆母亲的询问,所引发出来对天空的敬畏,是我心里最初感到的束缚。直到现在,我仍会突然感到自己正被一双眼睛追踪着,我无处可逃,我的隐私并不安全可靠,它随时面临着被揭露。

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我和国庆出现了一次激烈的争吵。争吵的话题是如果用麻绳将世界上所有的原子弹绑起来爆炸,地球会不会被炸碎。这个问题最先来自于刘小青,他想出用麻绳捆绑原子弹,让我现在写下这些时不由微微一笑。我清晰地记起了当初刘小青说这话时的神态,他是将快要掉进嘴巴的鼻涕使劲一吸,吸回到鼻孔后突发奇想说这番话的。他吸鼻涕的声音十分响亮,我都能感觉到鼻涕飞入他鼻孔时滑溜溜的过程。

国庆支持了刘小青,他认为地球肯定会被炸碎,最起码也会被炸出一个可怕的大洞。那时候我们所有的人都会被一阵狂风刮得在天上乱飞乱撞,而且有一种吓人的嗡嗡声。就像我们的体育老师那样,鼻子上有洞,说起话来嗡嗡的有着北风呼啸的声响。

我不相信地球会被炸碎,就是一个大洞我也认为不可能。我的理由是原子弹是由地球上的东西做成的,原子弹小地球大,大的怎么会被小的炸碎?我激动地质问国庆和刘小青:

“你们能打败你们爹吗?打不败。因为你们是你们爹生的。你们小,你们爹大。”

我们都无法说服对方,于是三个孩子走向了张青海,那个打毛衣的男老师,指望他能够作出公正的判决。那是冬天的中午,我们的老师正坐在墙角里晒太阳,他织毛衣的手滑来滑去,像女人的手一样灵巧。他眯着眼睛听完我们的讲叙后,软绵绵地训斥道:

“这是不可能的。全世界人民都是爱好和平的,怎么会把原子弹绑在一起爆炸?”

我们争论的是科学,他却给了我们政治的回答。于是我们只能继续争吵,到后来成了攻击。我说:

“你们懂个屁。”

他们回报我:

“你懂个屁。”

我那时被怒气冲昏了头脑,向他们发出很不现实的威胁,我说:

“我再也不理你们啦。”

他们说:

“谁他娘的要理你。”

此后的时间里,我必须为自己不负责任的威胁承担后果。国庆和刘小青正如他们宣告的那样,不再理睬我。而我在实现自己的威胁时,却显得力不从心。他们是两个人,我只是一个人,问题的关键就在这里,他们可以坚定地不理我,我则是心慌意乱地不理他们。我开始独自一人了,我经常站在教室的门口,看着他们在操场上兴奋地奔跑。那时我的自尊就要无情地遭受羡慕的折磨。我每天都在期待着他们走上前来与我和好如初,这样的话我既可维护自尊,又能重享昔日的欢乐。可他们走过我身旁时,总是挤眉弄眼或者哈哈大笑。显而易见,他们准备长此下去,这对他们来说没有丝毫损失。对我就完全不同了,放学后我孤单一人往家走去时,仿佛嘴中含着一颗楝树果子,苦涩得难以下咽。

过久的期待使我作为孩子的自尊变得十分固执,另一方面想和他们在一起的愿望又越来越强烈。这两种背道而驰的情感让我长时间无所适从后,我突然找到了真正的威胁。

我选择了国庆回家的路上,我飞快地跑到了那里,等着他走来。国庆是一位骄傲的同学,他看到了我时摆出一副坚决不理睬的样子。而我则是对他恶狠狠地喊道:

“你偷了你爹的钱。”

他的骄傲顷刻瓦解,我的同学回过头来冲着我喊叫:

“我没有,你胡说。”

“有。”

我继续喊道。然后向他指出就是那次他向父亲要五分钱,结果却拿了一角钱的事。

“那五分钱可是为你拿的呀。”他说。

我可不管这些,而是向他喊出了威胁中最为有力的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