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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三观卖血记(138)

作者:余华

我的祖父在承受屈辱时是不会心甘情愿的,我说过孙有元不是一个懦弱的人,到那时他只能和孙广才针锋相对,而没有别的迂回的办法。大约一个月以后,当我母亲将那一小碗饭递过去时,我祖父故意没有接住,把碗摔破在地上。我可以想象父亲当初勃然大怒的情景,事实也是如此,孙广才霍地从凳子上站立起来,用吓人的声音指着孙有元大骂:

“你这个老败家子,连他娘的碗都端不住,你还吃个屁。”

我的祖父那时已经跪在了地上,撩起衣服将地上的食物收拾起来。孙有元一副罪该万死的模样,对我父亲连声说:

“我不该把碗打破,我不该把碗打破,这碗可是要传代的呀。”

孙有元最后那句话让我父亲瞠目结舌,孙广才半晌才反应过来,他对我母亲说:

“你还说这老不死可怜,你看他多阴险。”

我祖父对孙广才看都不看,他开始眼泪汪汪起来,同时依然执著地说:

“这碗可是要传代的呀。”

这使孙广才气急败坏,他对着祖父吼叫道:

“你他娘的别装了。”

孙有元干脆嗷嗷大哭,声音响亮地叫道:

“这碗打破了,我儿子以后吃什么呀?”

那时候我弟弟突然笑出声来,祖父的模样在他眼中显得十分滑稽,我那不识时务的弟弟竟然在那种时候放声大笑。我哥哥孙光平虽然知道那时候笑是不合时宜的,可孙光明的笑声感染了他,他也止不住笑了起来。我父亲那时可真是四面楚歌,一边是孙有元对他晚年的糟糕预测,另一边是后辈似乎幸灾乐祸的笑声。孙广才疑虑不安地看着他的两个宝贝儿子,心想这两个小子实在是有点靠不住。

我兄弟的笑声是对我祖父的有力支持,虽然他们是无意的。我一贯信心十足的父亲,在那时难免有些慌张,面对依然号啕叫着的孙有元,孙广才丧失了应有的怒气,而是脆弱地向门口退去,同时摆着手说:

“行啦,祖宗,你就别叫啦,就算你赢了,就算我怕你,你他娘的就别叫啦。”

可是来到屋外以后,孙广才又怒火冲天了,他指着在屋中的家人骂道:

“你们全他娘的是狗养的。”

第四章

威 胁

我成年以后,有一天中午,一个站在街道旁的孩子以其稚嫩有趣的动作,使我长久地注视着他。这个衣着鲜艳的小家伙,在灿烂的阳光里向空气伸出胖乎乎的胳膊,专心致志地设计着一系列简单却表达他全部想象的手势。其间他突然将右手插入裤裆,无可奈何地进行了现实的搔痒,而他脸上则维持住了被想象陶醉的痴笑。面对如此嘈杂的街道,孩子不受侵犯地沉浸在小小的自我之中。

后来,一队背着书包的小学生从他身旁走过,才使他发现自己其实并不幸福。这个孩子发呆地看着处于年龄优势的他们走远。我没有看到他的目光,但我知道他那时的沮丧。被他们随随便便背在肩上的书包,微微摇晃着远去。这一景象对一个还没到上学年龄的孩子来说,意味着什么是不言而喻的。况且他们又是排着队走去,他的内心一定充满了嫉妒、羡慕和向往。这样的情感折磨着他,最终产生了对自己的不满。我看到他转过身来,哭丧着脸气呼呼地走入一条胡同。

二十多年前,当我哥哥背上书包耀武扬威地走去,我的父亲向他发出最后的忠告时,站在村口的我最初发现了自己的不幸。一年多以后,我同样背上书包上学时,已经不能像孙光平那样获得孙广才的忠告了,我所得到的完全是另外一类教导。

那时我离开南门已有半年,那个将我带离南门的高大男人成为了我的父亲,而我的母亲不再是拥有蓝方格头巾在田间快速走动的瘦小女人,取而代之的是脸色苍白终日有气无力的李秀英。我后来的父亲,那个名叫王立强的男人,有一天上午用他有力的胳膊搬开了一只沉重的木箱,从下面的箱子里拿出了一只全新的草绿色军用挎包,告诉我这就是我的书包。

王立强对农村来的孩子有着令人哭笑不得的理解,或许因为他也出自农村,所以他始终觉得乡下的孩子和狗一样喜欢随地拉屎撒尿。他正式领养我的第一天,就反复向我说明便桶的重要性。他对我排泄方式的关心,在背上书包这对我来说是神圣的时刻仍然念念不忘。他告诉我,上学以后就不能随随便便上厕所了,首先应该举手,在老师允许以后才能去。

我当时的内心是多么骄傲,穿着整洁的衣服,斜背着草绿的书包,身边走着身穿军装的王立强。我们就这样来到了学校。我看到一个织着毛衣的男人,轻声细气地和王立强说话,但我不敢笑,因为他是我的老师,然后是一个和我同龄的孩子,挥舞着书包向我们奔跑过来。那个男孩和我互相看来看去,不远处有一群孩子都在看着我。王立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