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时刻回忆起苏宇在河边等待我时的低头沉思。苏宇的死,使友情不再成为即将来到的美好期待,它已经置身在过去之中了。我是在那时候背脊弓起来的,我弓着背独自行走在河边,就像生前的苏宇。我开始喜欢行走,这是苏宇遗留给我的爱好。行走时思维的不断延伸,总能使我轻而易举地抵达过去,和昔日的苏宇相视而笑。
这就是我在家乡最后一年,也就是我即将成年时的内心生活。这一年我认识了鲁鲁。
我知道这孩子的名字,是那次打架后三天。那时我行走在城里的街道上,我看着这个孩子抱着书包急匆匆地走过去,有五六个同龄的男孩从后面追上去,齐声喊:
“鲁鲁,鲁鲁。”
“顽固不化。”
鲁鲁转过身来向他们喊道:
“我瞧不起你们。”
随后鲁鲁不再理睬他们的喊叫,怒气冲冲地往前走去。孩子内心的怒火比他身体还大,身体仿佛承受不了似的摇摇晃晃。他的小屁股一扭一扭走到了几个成年人中间。
事实上那时我并没有想到鲁鲁和我之间会出现一段亲密的友谊,尽管这个孩子已经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直到我再次看到鲁鲁和别人斗殴的情景。那次鲁鲁和七八个同龄的男孩打架,那群孩子如同苍蝇似的嗡嗡叫着向鲁鲁发起攻击。最后的结果依然是鲁鲁的失败,然而他却以胜利者的姿态向他们喊叫:
“小心我哥哥来揍你们。”
这个孩子脸上洋溢出来和所有人对抗的神色,以及他总是孤立无援,让我触景生情地想到了自己。正是从那一刻起,我开始真正关注他了。看着这个小男孩在走路时都透露出来的幼稚,我体内经常有一股温情在流淌。我看到的似乎是自己的童年在行走。
有一天,鲁鲁从校门走出来,沿着人行道往家中走去时,我在后面不由喊了一声:
“鲁鲁。”
孩子站住了脚,转身来十分仔细地看了我一阵,随后问:
“是你叫我吗?”
我在微笑里向他点了点头。
孩子问:“你是谁?”
这突然的发问,竟使我惊慌失措。面对这个幼小的孩子,我年龄的优势荡然无存。孩子转身走去,我听到他嘟哝着说:
“不认识我,还叫我。”
这次尝试的失败,我的勇气遭受了挫折。此后再看着鲁鲁从校门走出来,我的目光开始小心谨慎。同时我喜悦地感到自己已经引起他的注意,他在往前走去时常常回过头来朝我张望。
我和鲁鲁的友情来到之前的这一段对峙,让我感到是两年前和苏宇在放学回家路上情形的重复。我们都在偷偷地关注着对方,可是谁都没有开口说话。直到一天下午,鲁鲁径直向我走来,乌黑的眼睛闪烁着可爱的光亮,他叫了我一声:
“叔叔。”
孩子的突然喊叫让我惊愕不已,接下去他问:
“你有小孩吃的东西吗?”
就在刚才,我们之间的深入交往还是那么困难,鲁鲁的声音使这一切轻而易举地成为了现实。应该说是饥饿开始了我们之间的友情。可我却羞愧不安了,虽然我已接近十八岁,在鲁鲁眼中作为叔叔的我,却是身无分文。我只能用手去抚摸孩子的头发,问他:
“你没吃午饭?”
孩子显然明白了我无法帮助他克服饥饿,他低下了头,轻声说:
“没有。”
我继续问:“为什么没吃?”
“我妈不让我吃。”
鲁鲁说这话时没有丝毫责备母亲的意思,他只是平静地陈述一个事实。
在不知不觉里,我们开始往前走去,我的手搭在孩子的肩上。我想起了遥远的苏宇,他经常用手搭着我的肩开始我们亲密的行走。现在我像苏宇当初对待我一样,对待着鲁鲁。我们两个人和那些对我们不屑一顾的别人走在一起。
后来鲁鲁抬起头来问我:
“你上哪儿去?”
“你呢?”我反问。
“我要回家了。”
我说:“我送你回去。”
孩子没有表示反对,这时我的眼睛开始模糊起来。我看到苏宇的幻象,他站在通往南门的木桥上向我挥手道别。我那时所体会到的就是苏宇生前送我回家的心情。
我们走进一条狭长的胡同,走到一幢破旧的楼房前,鲁鲁的肩膀脱离了我的手,他沿着楼梯全身摆动地走上去,走到一半时他回过头来,像个成年人似的对我挥挥手,说道:
“你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