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职业小说家中也有被称作天才的人,还有脑袋好使的人。只不过他们不单是通俗意义上的脑袋好使,还是小说式的脑袋好使。然而依我所见,单凭那副好使的脑袋能对付的期限——不妨浅显易懂地称为“小说家的保质期”——最多不过十来年。一旦过期,就必须有更加深厚、历久弥新的资质来取代聪慧的头脑。换句话说,就是到了某个时间点,就需要将“剃刀的锋利”转换为“砍刀的锋利”,进而将“砍刀的锋利”转换为“斧头的锋利”。巧妙地度过这几个转折点的作家,才会变得更有力量,也许就能超越时代生存下去。而未能顺利转型的人或多或少会在中途销声匿迹,或者存在感日渐稀薄。脑袋灵活的人或许会顺理成章地各得其所。
那么,对于小说家来说,什么才是“顺理成章地各得其所”,如果允许我直抒己见,那与“创造力衰减”几乎就是同义。小说家和某种鱼一模一样,倘若不在水中始终游向前方,必然只有死路一条。
就这样,我对那些长年累月孜孜不倦地(可以这么说吗?)坚持写小说的作家——也就是我的同行——一律满怀敬意。诚然,对他们的每部作品会有个人的好恶,但我觉得一是一、二是二,这些人能作为职业小说家活跃二三十年,或者说存活下来,并有一定数量的读者,身上必定具备小说家优秀而坚实的内核。那是非写小说不可的内在驱动力,以及支撑长期孤独劳作的强韧忍耐力。或许可以说,这就是职业小说家的资质和资格。
写出一部小说并非多大的难事。写出一部上乘的小说,对某些人来说也并非多大的难事。虽不说手到擒来,也并非难以企及。不过,要持之以恒地写下去却难之又难,绝非人人皆能。正如刚才说的,想做到这一点,就必须具备特别的资格。而它与“才华”恐怕是风马牛不相及的。
那么,该怎样分辨有没有这资格呢?答案只有一个:直截了当地扔到水里,看它是浮起来还是沉下去,除此之外别无他法。这个说法虽然粗暴,不过人生好像原本就是这样。何况不去写什么小说(或者说本来就没写小说),反倒能聪明高效地度过人生。尽管如此,还是想写小说、觉得非写不可,那就去写小说吧,并且一直坚持写下去。对于这样的人,我身为一个作家,会敞开胸襟欢迎他。
欢迎跳上擂台来!
第二章 刚当上小说家那会儿
三十岁那年,我获得文艺杂志《群像》的新人奖,以作家身份正式出道。那时候,我已经积累了一定的人生经验,虽然谈不上多么丰富,却与普通人或者说常人有些不同的意趣。通常大家都是先从大学毕业,接着就业,隔一段时间,告一段落后再结婚成家。其实我原先也打算这么做,或者说,马马虎虎地以为大概会顺理成章变成这样。因为这么做,呃,是世间约定俗成的顺序。而且我(好也罢坏也罢)几乎从来没有过狂妄的念头,要与世情背道而驰。实际上,我却是先结婚,随之为生活所迫开始工作,然后才终于毕业离校的。与通常的顺序正好相反。这该说是顺其自然呢,还是身不由己便木已成舟,总之人生很难按部就班地依照既定方针运作。
反正我是一开始先结了婚(至于为什么要结婚,说来话长,姑且略去不提),又讨厌进公司就职(至于为什么讨厌就职,这也说来话长,姑且略去不提),就决定自己开家小店。那是一家播放爵士唱片,提供咖啡、酒类和菜肴的小店。因为我当时沉溺于爵士乐(现在也经常听),只要能从早到晚听喜欢的音乐就行啦!就是出于这个非常单纯、某种意义上颇有些草率的想法。我还没毕业便结了婚,当然不会有什么资金,于是和太太两个人在三年里同时打了好几份工,总之是拼命攒钱,然后再四处举债。就这样用东拼西凑来的钱在国分寺车站南口开了一家小店。那是一九七四年的事。
值得庆幸的是,那时候年轻人开店不像现在这样耗费巨资,所以和我一样“不想进公司上班”“不愿向体制摇尾乞怜”的人们,就到处开起小店来,诸如咖啡馆、小饭馆、杂货店和书店。我的小店周边也有好几家同龄人经营的店。血气方刚、貌似学生运动落魄者的家伙们也在四周晃来晃去。整个世间好像还有不少类似“缝隙”的地方,只要走运,找到适合自己的“缝隙”,就好歹能生存下去。那是一个虽然事事粗枝大叶,却也不乏乐趣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