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遭遇这种负面事件,我就留心观察相关人物的言行举止。既然苦头是非吃不可了,索性从中淘取些貌似有用的东西——其实就是“不管怎样,总得保住老本”啦。当时难免会心中受伤、情绪低落,但如今想来,这样的经历对我这个小说家来说也算是充满营养的东西。自然,美妙而愉快的经历肯定也有不少,但相比之下,记忆犹新的却净是负面的事情。与回忆起来让人愉悦的事情相比,倒常常想起那些不愿回忆的事。总而言之,不妨说从这样的事中能学到更多的东西。
回头想想,我喜欢的小说,似乎以出现很多饶有趣味的配角的居多。在这层意义上,首先啪的一下浮上脑际的,要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群魔》。读过此书的各位想必都知道,这部作品中荒诞离奇的配角层出不穷。明明篇幅很长,读起来却丝毫不嫌烦。让人觉得“怎么会有这种家伙呀”的丰富多彩的人物、稀奇古怪的角色络绎不绝地登台露面。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脑袋里肯定有一个巨大无比的档案柜。
说到日本的小说,夏目漱石的小说中出现的人物实在是多姿多彩,魅力无穷。哪怕是偶然露面的小角色,也都栩栩如生,拥有独特的分量。这种人物道出的一句台词、露出的一个表情、做出的一个动作,都能奇妙地长留心间。阅读漱石的小说总让我感佩的,就是几乎不会出现“此处需要这样的人物,所以姑且叫个人上场”式的凑数的人物。他的小说不是一拍脑门胡编乱诌的,而是让人有扎扎实实的感受。可以说每一个句子都经过精雕细琢。这样的小说,读来本本都让人信服,可以放心地读下去。
写小说时让我最快乐的事情之一,就是“只要愿意,自己可以变成任何一个人”。
我原来是用第一人称“我”开始写小说,这种写法坚持了二十多年。短篇之类有时会用第三人称,长篇则始终使用第一人称。当然,“我”并不等于村上春树,就如同雷蒙德·钱德勒并不等于菲利普·马洛,根据不同的小说,“我”的人物形象也在发生变化。尽管这样,坚持用第一人称写作,久而久之,现实中的我与小说中的主人公“我”的界线——无论对作者还是对读者来说——有时在某种程度上也难免变得不够分明。
刚开始并没有发生什么问题,或者说我本想以虚构的“我”为杠杆的支点,构筑起小说世界,并将它拓展开来。但是不久后便渐渐感到仅凭这一点不够用了。尤其是随着小说的篇幅与架构扩展开去,仅仅使用“我”这个人称便有些憋屈气闷,于是在《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中,便按章轮流使用“我”和“在下”这两种第一人称,这也是试图打破第一人称功能局限的尝试。
最后一部只用第一人称写作的长篇小说,是《奇鸟行状录》(一九九四年、一九九五年)。然而篇幅长到如此地步,单凭“我”的视点讲述故事便显得捉襟见肘,得时时处处带入种种小说式的创意。或是加入别人的叙述,或是插入长长的书信……总之引进一切叙事技巧,试图突破第一人称的结构制约。然而有些地方毕竟让人感觉“这就算走到尽头啦”,接下来的《海边的卡夫卡》(二○○二年)就把一半内容切换成了第三人称叙事。少年卡夫卡的章节都沿用旧例,由“我”担任叙述者推进故事,此外各章则以第三人称讲述。如果有人说这是折中,这话一点都不假,可尽管只占了一半,却由于导入了第三人称这个声音,使小说世界的范围大幅扩展开来。至少写这部小说时,我感到自己的手法要比写《奇鸟行状录》时自由多了。
后来所写的短篇小说集《东京奇谈集》、中篇小说《天黑以后》,从头至尾都采用了纯粹的第三人称。我好比是在那里面,即以短篇小说与中篇小说的形式,确认了自己能完美地运用第三人称。就像把刚买的跑车开到山道上去试驾,确认各种功能的感觉一样。依序将流程整理一遍,从出道开始到告别第一人称、只用第三人称写小说,几乎过去了二十年。真是漫长的岁月啊。
一个人称的切换,何以竟需要如此之长的时间?确切的理由连我自己也不清楚。其他姑且不问,恐怕有一点是运用第一人称“我”来写小说,我的身体和精神已经习以为常了,所以转换起来自然要耗时费力。这在我而言,与其说仅仅是人称的变化,不如说得夸张些,更接近于视点的变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