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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职业是小说家(44)

作者:村上春树

我的父母都是国语老师(母亲在结婚时辞去了工作),所以对我看书几乎没有一句怨言。尽管对我的学习成绩颇为不满,但从来没对我说过“别看什么书了,好好复习迎考”之类的话。也可能说过,但我一点印象都没有了。呃,就算说过,也是轻描淡写那种吧。我在这件事上必须感谢双亲。

再重复一遍,我对学校这种“制度”实在喜欢不起来。虽然遇见过几位好老师,学到了一些重要的东西,但几乎所有的课程都味同嚼蜡,足以把这些全部抵销还绰绰有余。在结束学校生活那一刻,我甚至想过“人生只怕再也不会这么枯燥乏味了吧”——就是枯燥乏味到这种地步。但不管怎么想,在我们的人生中,枯燥乏味还是会络绎不绝,会毫不留情地从天上飘落而下、从地下喷涌而出。

可是,呃,对学校喜欢得不得了、不能去上学心里就空落落的——像这样的人恐怕不大会成为小说家。因为小说家就是在脑袋里不断创造出只属于自己的世界的人。比如我,在课堂上根本不好好听课,好像只顾沉溺在无穷无尽的空想中。如果我现在是个小孩子,说不定会无法与学校同化,成为一个拒绝上学的儿童。在我的少年时代,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只因为拒绝上学尚未成为潮流,“不去上学”这个选项才没有浮现在脑海里。

不管遇上怎样的时代,身处怎样的社会,想象力都拥有重大的意义。

处在想象力对面那一端的东西之一,就是“效率”。将多达数万名福岛民众驱赶出家园的,究其原因就是这个“效率”。正是“核电是效率极高的能源,因此是好的”这种思维,以及由此捏造出来的“安全神话”,给国家带来这种悲剧性的状况和无法恢复的惨状。不妨说这是我们想象力的败北。现在开始还不算晚。我们必须把足以同这种叫“效率”的武断而危险的价值观对抗的自由思考和思维之轴,朝着共同体(也就是社会)的方向拓展下去。

话虽如此,我对学校教育的期望却并非“让孩子们的想象力丰富起来”之类。我不指望那么多。因为能让孩子们的想象力丰富起来的,说到底还是孩子自己。既不是老师,也不是教学设备,更不会是什么国家和自治体的教育方针。孩子们也不是人人都有丰富的想象力。就好比既有擅长奔跑的孩子,也有并不擅长奔跑的孩子。既有想象力丰富的孩子,也有想象力称不上丰富,不过会在其他方面发挥优异才能的孩子。理所当然,这才是社会。一旦“让孩子们的想象力丰富起来”成了规定的“目标”,那么这又将变成怪事一桩了。

我寄望于学校的,只是“不要把拥有想象力的孩子的想象力扼杀掉”,这样就足够了。请为每一种个性提供生存的场所。这样一来,学校一定会变成更充实的自由之地。同时与之并行, 社会也能变成更充实的自由之地。

作为一个小说家,我是这样想的。但无论我怎样想,事态大概也不会发生什么改变吧。

第九章 该让什么样的人物登场?

常常有人问:“您小说里登场的角色,是否以真实人物为原型?”我的回答大体上是“No”,一部分是“Yes”。 迄今为止,我已写过为数不少的小说,但从一开始就意图明确,“这个角色是在心里比照着现实中这位人物写的”,像这种情况总共只有两三次。我一边写着(都是一些小配角),一边多少有些忐忑不安:万一被人家瞧出底细来,“这是以某某为原型的吧”,尤其那个人偏偏就是某某本人的话,那可就不好办啦。所幸至今还一次都没被人识破。尽管大体上是以某位人物为原型,却也细心周到地作了改造再写进小说里去,我猜周围的人大概还不至于察觉到。恐怕其本人也是。

相比之下,我不曾在心中想象过某位人物、纯粹是凭空虚构出来的角色,反而被人家无端说成“某某一定就是原型啰”,像这种情况要多得多。有时候,居然还有人挺身而出,堂而皇之地宣告:“这个角色就是拿我做原型的嘛。”萨默塞特·毛姆在小说中曾经写过一个故事,说的就是被一个素未谋面、甚至未闻其名的人告上了法庭,声称“自己被当作了小说的原型”,他为此困惑不已。毛姆的小说往往把角色描写得栩栩如生、活灵活现,有时还成心调侃作弄(往好里说是讽刺),因而才会招致如此强烈的反应吧。读到他那种高明的人物描写,也许真有人误以为就是在批判和揶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