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投入漫长的岁月,构筑起属于自己的固有体系,让这种写作方式成为可能,并以自己的方式谨小慎微地进行整备,郑重其事地维持至今。为它拭去污垢,注入机油,努力不让它生出一点锈斑。身为一个作家,这件事尽管微不足道,却让我有一种类似自豪的心情。对我来说,与其谈论一部部作品的成绩与评价,不如来谈谈这种整体的体系,这样更令人愉快,并且也值得具体谈论。
假如读者能从我的作品中,感受到一星半点像温泉浴那般深刻的暖意,那可真是令人喜悦的事。因为我就是为了追求这样的“真实感”,才不断地读许多的书,听许多的音乐。
让我们相比于任何东西,更相信自己的真实感受吧。不管周围的人们说什么,都无关紧要。对作者来说,抑或对读者来说,胜过真实感受的基准,在什么地方都不存在。
第七章 彻底的个人体力劳动
写小说这份工作,是在密室中进行的彻彻底底的个人事业。独自一人钻进书房,对案长坐,(几乎是)从一无所有的空白之中,构筑起一个空想的故事,将它转变为文章的形态。把不具形象的主观事物转换为具备形象的客观事物(至少是要求客观性的事物)——简单地下个定义的话,这便是我们小说家的日常工作。
“哪里哪里,我可没有书房那么气派的东西。”这么说的人只怕也不少。其实刚开始写小说那阵子,我也没有什么书房,就在千谷鸠森八幡神社附近狭小的公寓里(如今已经拆除),坐在厨房的餐桌前,等家人睡下之后,深更半夜独自面对着四百字一页的稿纸奋笔疾书。就这样写出了《且听风吟》和《1973年的弹子球》这两部最初的小说。我私下里(自说自话地)把这两部作品叫作“餐桌小说”。
小说《挪威的森林》的开头部分,是在希腊各地咖啡馆的小桌上、轮渡的座椅上、机场的候机室里、公园的树荫下、廉价旅馆的写字台上写的。像四百字一页的稿纸那种体积偏大的东西,不方便随身带着四处行走,于是在罗马的文具店里买来便宜的笔记本(从前的说法叫“大学笔记簿”),用BIC圆珠笔写上蝇头小字。四周的座位吵吵嚷嚷,小桌子摇摇晃晃书写困难,笔记本又溅上了咖啡;半夜三更,正坐在旅舍写字台前推敲文字,隔着一层薄墙,隔壁的男女却声势浩大地频掀高潮。总之是历经了磨难,吃足了苦头。如今回想起来,都成了让人一笑的小插曲,可当时却着实令人沮丧。因为总也找不到固定的居所,到后来仍旧在欧洲各地游荡,在各种场所继续写这部小说。那本沾满咖啡(和莫名其妙的种种)污渍的厚厚的笔记,至今仍然留在我的手边。
然而不论在怎样的场所,人们写小说的地方统统都是密室,是便携式的书房。我想说的就是这一点。
我想,人们并不是受人之托才写小说的,而是因为有“我想写小说!”这种强烈的愿望,深刻感受到这种内在的动力,才不辞劳苦地努力去写小说。
当然也有人是接受了约稿,再动笔写小说。职业作家兴许大半都这么做。而我多年以来把不受委托、不接稿约,自由地写小说当作基本方针坚持了下来。说起来,像我这样的情况可能比较少见。很多作家好像会接受来自编辑的委托:“请为我们杂志写个短篇小说吧。”或是:“拜托您给我们出版社写一部长篇。”故事便从这里启程了。像这种情况,通常会约定交稿期限,有时好像还会以预支的形式领取定金。
即便如此,小说家仍然是听从自己内心的冲动,自发地去写小说,这基本程序并没有任何改变。也许有人号称没有外部的约稿和截稿期限这些制约,就无法好好写出小说来。然而,如果没有“我想写小说!”这种内在冲动,就算截稿日期催得再急,就算有人把金钱堆在眼前哭诉哀求,也照样写不出小说来。这是理所当然的。
而且不问那契机是什么,一旦动笔写起小说来,小说家就变成孤家寡人一个了。谁也不会来帮他(她)。有的人说不定会带一个调查员跟在身边,但任务也仅仅是收集资料与素材。谁也不会替他或她整理思路,谁也不会帮他或她寻词觅句。一旦自己动笔开工,就得亲自去推进、亲自去完成。不可能像近来的职业棒球投手那样,只须投到第七局,接下来便交给救援投手们,自己退回替补席擦汗去了。而小说家并没有一个整装待发的替补投手守候在投球练习区。所以哪怕拖进了加时赛,打到十五局也好,十八局也罢,直到赛出结果,都得一个人坚持投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