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车在哪里学会的?”
“我是在北海道山里边长大的。十五六岁就开车。那是没车就没法生活的地方。山谷间的小镇,日照没多少,道路一年差不多有一半时间是冻着的。开车技术想不好也难。”
“可山里边不能练侧方停车的吧?”
对此她没有回答。大概因为问得太蠢,无需回答。
“急着请人开车的缘由,从大场先生那里听说了吧?”
渡利一边盯视前方,一边以缺乏抑扬感的声音说:“您是演员,眼下每星期有六天要登台演出。自己开车赶去那里。地铁和出租车都不喜欢。因为想在车上练台词。可是最近发生了碰车事故,驾驶证被吊销了——因为多少喝了点酒,加上视力有问题。”
家福点头。感觉总好像在听别人做的梦。
“在警察指定的眼科医院接受检查,发现白内障征兆。视野里有模糊点,在右侧一角。以前倒是完全没有觉察……”
酒后开车这点,也是因为酒精量不很多,得以大事化小,没有泄露给媒体。但对于视力问题,事务所也不能听之任之。这样下去,右侧后方开来的车有可能进入死角看不见。于是通知他在复查有好结果出来之前,绝对不能自己开车。
“家福先生,”渡利问,“叫家福先生可以么?是实姓吗?”
“实姓。”家福说,“姓倒是吉利,但好像没带来实利。能称得上有钱人的,亲戚中一个也没有。”
沉默持续有顷。而后家福告知作为私人司机能够支付给她的月薪数额。不是多大的数额。但已是家福事务所能够支出的极限。家福其名在某种程度上诚然为世人知晓,但并非在影视上领衔的演员,而在舞台能赚的钱毕竟有限。对于他这个级别的演员,虽说只限几个月,但雇用私人司机本身也是例外的大笔开销。
“工作时间不固定,全看日程安排。这段时间因为是以舞台为中心,所以整个上午基本没事,可以睡到中午。夜里再晚,也争取十一点结束。更晚的时候可以根据需要叫出租车。每星期保证给一天休息时间。”
“可以的。”渡利一口应允。
“工作本身我想不会多么劳累。难受的恐怕更是无所事事地等待时间。”
渡利对此也没表示,只是把嘴唇抿成一条直线。表情似乎在说,比那个更难受的,过去不知经历了多少。
“车篷敞开的时候,吸烟没关系。但关上的时候希望不要吸。”家福说。
“明白了。”
“你那边有什么希望?”
“没有什么。”她眯细眼睛,一边缓缓吸气一边换挡减速。然后说道:“因为这车让我中意。”
往下的时间,两人是在沉默中度过的。返回修理厂,家福把大场叫到身旁告知:“决定雇用她。”
从第二天开始,渡利成了家福的私人司机。下午两点半她来到家福位于惠比寿的公寓,从地下停车场里开出萨博,把家福送到剧院。若不下雨,车篷一直敞开。去的路上,家福总是在副驾驶座上听着磁带随之朗诵台词。那是以明治时期的日本为背景改编的契诃夫的《万尼亚舅舅》。他演万尼亚舅舅。所有台词早已倒背如流。但为了让心情镇静下来,他还是要天天重复台词。这已成为长期以来的习惯。
回程路上,家福一般听贝多芬的弦乐四重奏。所以偏爱贝多芬的弦乐四重奏,是因为那基本上是听不够的音乐,而且适于边听边想事或什么也不想。当他更想听轻音乐的时候,就听美国的老摇滚乐:“沙滩男孩”(The Beach Boys)、“流氓乐队”(The Rascals)、克里登斯清水复兴合唱团(Creedence Clearwater Revival)、“诱惑合唱团”(The Temptations)都是家福年轻时流行的音乐。渡利对家福放的音乐不发表感想。至于那些音乐听起来是让她中意还是痛苦,抑或根本没听,家福哪个都无法判断。一个感情不形于色的女孩。
一般情况下,有人在旁边会紧张,很难出声练习什么台词。但对于渡利,家福可以不介意她的存在。在这个意义上,她的面无表情和冷漠,倒是求之不得。不管他在旁边如何大声念台词,渡利都好像全然充耳不闻。或许实际上也什么都没入耳。她总是把注意力集中在开车上。或者沉浸在开车带来的禅学境界中。
渡利从个人角度如何看待自己呢?家福同样无从判断。是约略怀有好意呢?还是毫无兴致、漠不关心呢?抑或讨厌得反胃却又为了这份工作而一忍再忍?连这个都不得而知。不过,无论她怎么想,家福都不很在意。他中意这个女孩顺畅而又精确的车技,不多嘴多舌不表露感情这点也合他的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