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点,关于中国。我说从他的小说中可以感觉出对中国、中国人的好感,问他这种好感是如何形成的。村上回答说:“我是在神户长大的。神户华侨非常多。班上有很多华侨子女。就是说,从小我身上就有中国因素进来。父亲还是大学生的时候短时间去过中国,时常对我讲起中国。在这个意义上,是很有缘分的。我的一个短篇《去中国的小船》,就是根据小时——在神户的时候——的亲身体验写出来的。”最后我问他打不打算去一次中国见见他的读者和“村上迷”们,他说:“去还是想去一次的。问题是去了就要参加许多活动,例如接受专访啦宴请啦。而我不擅长在很多人面前亮相和出席正式活动。想到这些心里就有压力,一直逃避。相比之下,还是一个人单独活动更快活。”
以上四点之中,我以为尤其值得欣赏的是第一点关于灵魂自由的表达——让灵魂获得自由!的确,村上的作品,没有气势如虹的宏大叙事,没有雄伟壮丽的主题雕塑,没有无懈可击的情节安排,也没有指点自己走向终极幸福的暗示和承诺,但是有对灵魂自由细致入微的体察和关怀。村上每每不动声色地提醒我们:你的灵魂果真是属于你自己的吗?你没有为了某种利益或主动或被动抵押甚至出卖自己的灵魂吗?阅读村上任何一部小说,我们几乎都可以从中感受到一颗自由飞扬的灵魂。可以说,他笔下流淌的都是关于“自由魂”的故事。
最后,我要对东京大学小森阳一教授表示感谢。他在东京郊外为我安排了适合埋头翻译的一套安静而宽敞的住房。翻译之初仍值晚秋,黄昏时分漫步附近河堤,但见日落乌啼,四野烟笼,芒草起伏,黄叶飘零,颇有日暮乡关之感;而译稿付梓时已是早春,窗外梅花点点,黄鹂声声,令人别有一番欣喜之情。还要感谢东京女子大学岛村辉教授的热情答疑。北京的颜峻君在音乐方面的指教和责编沈维藩先生默默增加的注释也令人感激。而十年后此次修订当中,青岛的纪鑫君一一对照原文帮我查找漏误之处,在此一并致谢。也希望读者朋友不吝赐教。来函请寄:266100青岛市崂山区松岭路238号中国海洋大学外国语学院。我会在这里长久守候。
二〇一三年二月十八日灯下定稿
时青岛月明星稀涛声依旧
叫乌鸦的少年
“那么,钱的问题总算解决了?”叫乌鸦的少年说道。语调仍像平日那样多少有些迟缓,仿佛刚刚从酣睡中醒来,嘴唇肌肉笨笨的,还无法活动自如。但那终究属于表象,实际上他已彻头彻尾醒来,一如往常。
我点头。
“多少?”
我再次在脑袋里核对数字:“现金四十万左右,另外还有点能用卡提出来的银行存款。当然不能说是足够,但眼下总可以应付过去。”
“噢,不坏。”叫乌鸦的少年说,“眼下,是吧?”
我点头。
“不过倒不像是去年圣诞节圣诞老人给的钱,嗯?”他问。
“不是。”我说。
叫乌鸦的少年不无揶揄意味地微微扭起嘴角环视四周:“出处可是这一带某个人的抽屉——没猜错吧?”
我没有回答。不用说,他一开始就晓得那是怎样一笔钱,无须刨根问底。那么说,他不过是拿我开心罢了。
“好了好了,”叫乌鸦的少年说,“你需要那笔钱,非常需要,并且弄到了手。明借、暗借、偷……怎么都无所谓,反正是你父亲的钱。有了那笔钱,眼下总过得去。问题是,四十万元也好多少也好,花光了你打算怎么办?口袋里的钱,总不能像树林里的蘑菇那样自然繁殖。你要有吃的东西,要有睡的地方。钱一忽儿就没了。”
“到时候再想不迟。”我说。
“到时候再想不迟。”少年像放在手心里测试重量似的把我的话复述一遍。
我点头。
“比如说找工作?”
“有可能。”我说。
叫乌鸦的少年摇摇头:“跟你说,你要多了解一些社会这玩意儿才行。你以为一个十五岁的孩子在人地两生的地方能找到什么样的工作呢?说到底,你可是连义务教育都没学完哟!有谁肯雇你这样的人?”
我有点脸红。我是个会马上脸红的人。
“算了算了。”叫乌鸦的少年继续道,“毕竟还什么都没开始,不好尽说泄气话。总之你已下定决心,往下无非是实施的问题。不管怎么说是你自己的人生,基本上只能按你自己的想法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