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以来我一直在××镇这所小学执教。不意数年前损坏了健康,在甲府的综合医院长期住院。其间心有所思,自愿退职。一年之间反复住院和院外就医,其后顺利康复。彻底出院后在本镇办了一所面向小学生的补习班,我曾经教过的孩子的孩子,如今是班上的学员。说一句老生常谈的感想,真可谓光阴似箭日月如梭。
那场战争夺走我心爱的丈夫和父亲,战后混乱中又失去母亲,而匆忙短暂的婚姻生活又使我连要小孩的时间都未得到。从此成了天涯孤客,独对人生。我的人生虽然无论如何不能说是幸福的,但通过漫长的教学生涯,在课堂上培养了许多学生,得以度过自以为算是充实的岁月。我时常为此感谢上苍。假如我不从事教师这一职业,我恐怕很难忍受今生今世。
此次所以不揣冒昧致函先生,是因为一九四四年秋发生的山中昏睡事件无论如何都挥之不去。自事件发生以来,倏忽间已流逝二十八轮寒暑,然而之于我仍历历在目,恍若昨日。那场记忆至今须臾不离脑海,可谓如影随形。我因此度过无数不眠之夜,所念所思每每现于梦中。
我甚至觉得自己的人生无时不受制于那一事件的余波。作为一例,每当我在哪里遇见遭遇事件的孩子们(他们大半仍住在这个镇子,现已三十过半),我就不能不再次自问那一事件给他们或给我本身带来了什么。毕竟事件那么特殊,必当有某种影响留在我们的身上或心中。不留是不可能,至于其影响具体表现为怎样的形式和多大程度,我也无从把握。
如您所知,那一事件当时因军方意向而几乎没有公之于世,战后又因美国驻军的意向而同样进行了秘密调查。坦率地说,我觉得美军也罢日军也罢,军队所作所为基本没有区别。纵使美军占领和言论管制结束之后,报刊也几乎没出现关于那一事件的报道。终究是多少年前的旧事了,且无人丧生。
由此之故,甚至曾有那样的事件发生这点一般人都不知晓。毕竟战争中发生了那么多耳不忍闻的惨事,数百万人失去了宝贵生命,而小学生在山中集体失去知觉之类,想必不足以引起人们的诧异。即使在本地,记得事件的人数恐怕也不多了。仍记得的人看上去也不太愿意提起。一来镇子小,二来对当事人也不是什么愉快事,尽量避免触及或许更是本地人的真实心情。
几乎所有的事情都被淡忘。无论是那场大战,还是无可挽回的人之生死,一切都正在成为遥远的往事。日常生活支配了我们的心,诸多大事如冰冷古老的星球退往意识外围。我们有太多必须日常思考的琐事,有太多必须从头学习的东西:新的样式、新的知识、新的技术、新的话语……可是与此同时,也有的东西无论经历多长时间无论其间发生什么也是绝对忘却不了的。有磨损不掉的记忆,有要石 一般存留心中的场景。对我来说,那便是那片树林中发生的事件。
时至如今,或许已经太迟了,也可能您说我多此一举。但关于那一事件有一点我无论如何要在有生之年告知先生。
当时正值战时,思想管制很严,有些话又不能轻易出口。尤其同先生见面时军方有人参加,有一种无法畅所欲言的气氛。而且当时我不太了解先生和先生所做的工作,作为一个年轻女性,不愿意在陌生男人面前把私事赤裸裸讲到那个地步的心情的确也是有的。这样,就有若干情况在我心中深藏下来。换言之,我出于自身考虑而在正式场合有意篡改了一部分事件经过。战后美军方面人员调查之际我也重复了同样的证词。由于怯懦和顾及脸面,我将同样的谎言又说了一遍。这有可能致使那场异常事件真相的澄清变得愈发困难,结论也多少受到歪曲。不,不是可能,必定如此。对此我感到十分内疚,很长时间里我因之心事重重。
由于这个缘故,我才给先生写这样一封长信。百忙之中,想必是一种打扰。果真打扰,您权当半老太婆的糊涂话跳行读过,一弃了之。我只是想把那里发生的事实趁自己还能拿笔的时候作为老老实实的自白一一记录下来,交给应交之人。我病了一场,虽说身体基本恢复,但说不定何时复发。这点若承斟酌,实为万幸。
领孩子们进山的前一天夜里,黎明时分我梦见了丈夫。去了战场的丈夫来到梦中。那是极为具体的性方面的梦,一种时而真假莫辨的活生生的梦,恰恰是那样的梦。
我们在切菜板一般平坦的磐石上交合了好几次。那是靠近山顶的一块磐石,浅灰色,两张榻榻米大小,表面光溜溜潮乎乎的。天空布满阴云,马上就要下雨的样子。无风。时近黄昏,鸟们匆匆归巢。就在这样的天空下,我们一声不响地交合。结婚不久我们就因为战争而天各一方,我的身体强烈地需要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