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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边的卡夫卡(36)

作者:村上春树

喂喂,你到底在哪里弄得满身血污?你到底干什么来着?可你什么都不记得,浑身上下又完好无损。除了左肩的痛感,像样的疼痛也没有。所以那里沾的血不是你自身的血,而是别的什么人流的血。

不管怎样,你不能一直在这里待下去。满身血污站在这样的地方给巡逻警察撞上,那可就一曲终了了。但这就直接回宾馆也是个问题,说不定有谁在那里守株待兔。小心为上。有可能你已经在不知不觉之间卷入了犯罪案件。或者说你本身是罪犯的可能性也并非没有。

所幸东西都在手上。出于慎重,你无论去哪里都要把装有全部财产的沉重背囊带在身上。从结果上看是有利的,实乃英明之举。因而不必忧心忡忡,不必惊慌失措。往后你也总会巧妙地干下去的。毕竟你是世界上最顽强的十五岁少年。要有自信!要调整呼吸有条不紊地开动脑筋!那样你就能左右逢源。只是,你必须多加小心慎之又慎。某人的血在某处流淌,那是真正的血,是量很大的血。很可能有人在认真寻找你的下落。

好了,马上行动!应做之事只有一件,应去之处只有一个。是哪里你该明白。

我深深吸气,稳稳呼出,而后扛起背囊走出卫生间,出声地踏着沙地在水银灯光下行走,边走边高效开动脑筋。按下电源转动曲柄,启动思维。但未如愿。发动引擎所需的电池电力极度微弱。需要一个温暖安全的场所,我要暂时逃去那里整装待发。但那里究竟在哪里?想得起来的场所不外乎图书馆。甲村图书馆。但图书馆要到明天上午十一点才开门,我必须找地方把十一点之前那段很长的时间消磨掉。

除了甲村图书馆我想起来的场所只有一个。我在不惹人注目的地方坐下,从背囊格袋里掏出手机。手机还活着。我从钱夹里取出记有樱花手机号码的便条,按动号码。手指还在抖。试了好几次,这才好歹把多位号码按到最后。谢天谢地,手机没处于语音留言状态。铃响到第十二次她接起。我道出姓名。

“田村卡夫卡君?”她一副懒洋洋的腔调,“你以为现在几点?明天早上还早着呢,我说。”

“我也知道打扰你,”我听得出自己的声音异常僵硬,“但没有别的办法。走投无路,除了你没有人可商量。”

电话另一头沉默有顷。她似乎在捕捉我语声的尾音,测量其重量。

“那……问题严重?”

“我也不大清楚,大概是严重的。这回无论如何得请你帮忙。我尽量不给你添麻烦。”

她稍加思考,不是踌躇,只是思考。“那么,你现在在哪里?”

我告以神社名称。她不晓得那个神社。

“可在高松市内?”

“说不准确,不过应该在市内。”

“得得,你连自己现在在哪里都稀里糊涂?”她以诧异的声音说。

“说来话长。”

她叹息一声。“在那附近拦一辆出租车。××町二丁目拐角有家罗森超市,在那里下车。小型超市,挂很大的招牌,一眼就看得出。搭出租车的钱有的吧?”

“有的。”

“那好。”她挂断电话。

我钻过神社牌门,上大街寻找出租车。出租车很快赶来停下。我问司机知不知道××町二丁目有罗森那个拐角,司机说一清二楚。我问远吗,他说不算远,大概一千日元都花不上。

出租车在罗森门前停住,我用仍在颤抖的手付了车费,扛起背囊走进小超市。我来得意外之快,她还没到。我买了一小盒软包装牛奶,用微波炉热了,慢慢喝着。温暖的牛奶通过喉咙进入胃中,那种感触让我的心多少镇静下来。刚进门时,警惕行窃的店员一闪瞟了背囊一眼,之后再没谁特别注意我。我装作挑选架上排列的杂志的样子照了照镜子,头发虽然还乱,但蓝粗布衫上的血污基本看不出了,即便看得出,怕也只能看成是普通污痕。往下只要设法止住身上的颤抖即可。

约十分钟后樱花来了。时间已近一点,她身穿一件没有图案的灰色运动衫,一条褪色蓝牛仔裤,头发束在脑后,戴一顶NEW BALANCE深蓝色帽。看到她的脸,我的牙齿一声接一声的“咯咯”声好歹停了下来。她走到我身旁,以检查狗牙时的眼神看着我,发出一声类似叹气的不成语声的声音,接着在我腰上轻拍两下,说“过来”。

她的住处离罗森要走相当一段路。一座双层简易宿舍楼。她登上楼梯,从衣袋里掏出钥匙,打开贴有绿色嵌板的门扇。两个房间,一个小厨房一个浴室。墙壁很薄,地板吱呀乱叫。一天之中能射进的自然光大概仅限于夕晖。哪个房间一用抽水马桶,另一个房间的天花板便声声抖动不止。不过,这里至少有活生生的人生活着。洗涤槽中堆的碟盘,空饮料瓶,翻开的杂志,花期已过的盆栽郁金香,电冰箱上用透明胶带粘住的购物便条,椅背上搭的长筒袜,餐桌上摊开的报纸电视节目预告栏,烟灰缸和弗吉尼亚加长过滤嘴细细长长的烟盒,几只烟头——如此光景竟让我一阵释然,也真是不可思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