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够远的了。”大岛说。
“那是,跨过一座大桥,很大很漂亮的桥。”中田说。
“是啊,一座很大的桥,我还一次都没跨过。”大岛应道。
“中田我有生以来还从没见过那么大的桥。”
“建造那座桥,”大岛说,“花了极长的时间和极多的钱。据报纸报道,管理桥和高速公路的道路公团 ,每年大约有一千亿日元赤字。那基本上是用我们的税金填补的。”
“一千亿日元是怎么一个东西,中田我不很明白。”
“坦率地说,我也不很明白。”大岛说,“无论什么,一旦数量越过某一个点,就失去了现实性。总之就是很多很多钱。”
“实在谢谢了。”星野从旁插嘴道。如此放任自流,中田说不定会说出什么来。“参观的事,两点到这里就可以了?”星野问。
“是的。请两点过来。馆长为大家解说。”大岛回答。
“两点之前在那边看书。”星野说。
大岛一边手中转动铅笔,一边注视两人的背影,过了一会才继续已经开头的工作。
两人从书架上挑选合适的书。星野挑了一本《贝多芬与他的时代》。中田拿了几本家具图集放在桌上,然后像极细心的狗一样满房间查来看去,摸摸这里嗅嗅那里,或盯住一个地方看上半天。十二点之前除了他俩一个阅览者也没有,因此没人留意中田的这些举动。
“我说老伯,”星野低声说。
“啊,什么事呢?”
“跟你说,求你件急事——希望你尽量别说是从中野区来的。”
“那又为何?”
“说起来话长,总之我认为不说为妙。如果得知你是从中野区来的,对别人来说有可能是一场麻烦。”
“明白了。”中田深深地点了下头,“给别人带来麻烦总是不好的。就按您星野君吩咐的,瞒着不说是从中野区来的。”
“那就谢谢了。”星野说,“对了,你要找的宝贝东西可找到了?”
“没有,星野君,还什么都没找到。”
“可场所是这里没错吧?”
中田点头:“没错。昨晚睡觉前跟石头君讲了很多,我想这里是那个场所,不会错。”
“那就好。”
星野点了下头,又回到贝多芬的传记。贝多芬自视甚高,对自己的才华绝对自信,对贵族阶级概不讨好。他认为惟有艺术、惟有情感的正确表露才是这世界上最为崇高、最值得致以敬意的东西,而权力和钱财则是为之服务的。海顿在贵族家寄宿的时候(不寄宿的时候很少)同仆人们一起吃饭,音乐家们在海顿生活的时代属于仆人阶层(当然直率而随和的海顿宁愿同仆人们一起吃饭,也不愿同就餐时有种种清规戒律的贵族们在一起)。但是,贝多芬每次受到这样的侮辱都大发雷霆,往墙上摔东西,要求与贵族平等地同坐一桌。贝多芬性情急躁(甚至可以说是暴躁),一旦发火便不可收拾,政治上想法也很激进,并且不加掩饰。耳聋之后,这种脾性愈演愈烈。他的音乐随着年龄的增长而飞跃性地向外扩展幅度,同时又稠密地集中于内心。大概惟独贝多芬才能将这种二律背反性同时发挥得淋漓尽致,而如此非同寻常的作业将他的现实人生迅速毁坏殆尽,人的肉体和精神毕竟是有限度的,不可能长期忍受这种剧烈劳作。
“伟人也真不容易啊!”星野中途放下书,叹了口气,深为敬佩。学校音乐室里放着贝多芬半身铜像,他只是清楚地记得他愁眉苦脸的神情,而不知晓此人送走的人生竟如此充满苦难,于是心想,无怪乎他显得那么郁郁寡欢。
星野思忖:这么说也许不合适——自己无论如何也成不了伟人。他往中田那边望了一眼。中田一边目不转睛看家具图集,一边做着凿凿子或推刨子动作,大约一见到家具身体就习惯性地动了起来。
那个人倒有可能成为伟人,星野想,普通人横竖做不到那个程度。
十二点过后来了另外两个阅览者(两个中年女士)。于是两人去外面歇息。星野准备了面包当午饭,中田一如平日帆布包里带着装有热茶的小保温瓶。星野问借阅台里的大岛哪里吃东西不碍事。
“问得有理,”大岛说,“那边有檐廊,不妨一边欣赏庭园一边慢慢用餐。如果愿意,餐后请来喝咖啡,这里备有咖啡,不必客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