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没有像模像样地跑步,膝盖却诉起苦叫起痛来。人生中的麻烦大半皆是如此,这疼痛来得极其唐突、毫无先兆。十月十七日,早晨正要走下寓所的楼梯,右膝突如其来地发软。弯曲到某个角度,膝盖骨便申诉独特的疼痛。跟单单的疼痛不同,在某一处,感到不对劲儿,冷不防会使不上力气。这就是所谓的“膝盖颤抖”,日语叫作“膝盖笑”。不扶着栏杆,就下不了楼梯。
可能是艰苦地积累训练量时造成的疲劳,随着气温的急剧下降,浮现于表面了。进入十月,暑热依旧执拗地赖着不走,可是下了一个来星期的雨,给新英格兰一带急速地带来了正式的秋天。不久之前还开着冷气,可现在寒冷的风掠过街市,纵目可及之处,都化作了晚秋的风景。慌慌张张地将毛衣翻将出来。可能出于我的主观臆测吧,松鼠们也变了神色,为采集食物四下奔波。每到这鲜明的季节更替时期,身体总会表现出异常,尤其是湿气与寒冷来临时,很成问题。年轻时却不曾有这种情况。
日日以艰苦训练为伴的长跑者,膝盖常常是弱点。据说奔跑时每次脚着地,腿部都要承受三倍于体重的冲击。而这样的动作一天恐怕要重复近万次。虽然其间夹着跑鞋的软垫,在坚硬的混凝土地面和不妨说蛮横无理的冲击之间,膝盖始终默默无言地忍受着。平时几乎不去思考这些,但一想,不出问题似乎倒是咄咄怪事了。膝盖偶尔也想发发牢骚吧:“趾高气扬地跑步倒也罢了,可总得体谅体谅我呀。万一弄坏了,就无可替代呀。”
上一次认认真真地考虑膝盖的事,究竟是什么时候?这么一想,便觉得颇对不起膝盖。诚如所言,趾高也罢气扬也罢,候补要多少有多少,膝盖却是无可替代。只能同现下拥有的膝盖终生相伴,因此必须珍重之,善待之。
值得庆幸,作为一个跑步者,我还不曾遇到重大的身体故障,也不曾因为身体状况不佳而退出比赛,更没有中途弃权。以前也几度感到右膝(一准是右侧)不对劲,而每次都设法安抚与平息下来。这次恐怕也无伤大体吧,我努力这么想。然而上了床,不安仍久久不肯离去。事已至此,假使不能出场参赛,如何是好呢?难道是训练的编排上出错了么?是舒展运动做得不够么?是上次的半程马拉松最后跑得过于用力了么?诸如此类的事在脑子里倒海翻江,久久无法入睡。屋外,风发出寒冷而严厉的呼啸。
第二天醒来,洗好脸喝完咖啡,我尝试着走下寓所的楼梯。手放在扶手上,意念集中于右膝,战战兢兢地顺着楼梯向下走。我发现膝盖内侧残留着些许不适,暗示疼痛的位置就在那里,但是昨天那种令人震愕的锐利痛感没有了。我试着再一次上下楼梯。这次速度接近平常,下了四层楼梯,再上去。尝试了各种走法,还将腿弯曲成各种角度。没有听到关节那不祥的嘎吱声,我略略松了口气。
这话跟跑步无关:我在剑桥的日常生活怎么也不能顺当安定下来。我居住的寓所大楼正在大改装,电钻和砂轮一天到晚轰鸣不已。四楼的窗外,施工的人来来往往。施工从早上七点半还有些昏暗的时候开始,一直持续到下午三点半。上一层的阳台防水工程不得法,房间里漏水严重,水甚至会滴落到床上来。家里所有的容器来了个总动员,去接天花板上漏下的雨水还不够,还得满房间严严实实铺上旧报纸。加之锅炉突然发生故障,热水和暖气供应全停止了。不单如此,走廊里的火灾报警传感器似乎出了麻烦,警报没完没了地呜呜乱响。每天都摁下葫芦起来瓢,热闹非凡。
我寓居的公寓位于哈佛广场附近,徒步便可以到大学的办公室,就便利性而言无可挑剔。碰巧撞上了大规模改装工程,是我运气欠佳,不能一味地发牢骚。积下了许多非做不可的工作,马拉松也迫在眉睫了。
至少,膝盖的麻烦似乎平息了下去。怎么说也是个好消息。要尽可能地将目光投向好的一面。
还有一个好消息。
十月六日麻省理工学院的朗读会十分成功,也许当说过于成功。学校为我准备了一个可以容纳四百五十人的大教室,却涌来了大约一千七百人,无奈只得请大多数人回去。甚至连大学警卫都得出动,负责维持秩序。由于这一混乱,开始时刻被推迟,加之空调装置失灵,而那天热得让人想起了盛夏,座无虚席的教室里,人人大汗淋漓。
“谢谢诸位特意赶来听我的朗读。早知道会来这么多人,干脆借用奋威公园得了。”我以这样的开场白开始了发言。因为暑热和故障,大家都焦躁不安,有必要逗大家笑一笑。我脱去了上衣,穿了件T恤衫发言。听众几乎全是学生,反应非常之好。我也罢他们也罢,自始至终心情舒畅地将话题演绎下来。如此多的年轻人关注我的小说,真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