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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杀骑士团长(55)

作者:村上春树

那么,免色为失去她感到后悔了吗?当然不后悔。他不是事后后悔什么那一类型的人。自己这个人不适于家庭生活——这点免色也一清二楚。无论多么爱的对象,也不可能与之朝夕相处。他每天需要孤独的精神集中力,不能忍受集中力被他人那一存在所扰乱。而若同某人一起生活,迟早都可能憎恶对方。无论对方是父母还是妻子抑或儿女。他最怕的就是这点。他不是怕爱谁,反倒是怕憎恶谁。

尽管如此,他还是深深爱着她,这点没有变化。迄今不曾有比她更让他爱的女性了,往后大概也不会出现。“我的心中至今仍有为她保留的特殊场所,非常具体的场所,称为神殿也未尝不可!”免色说道。

神殿?他选择的说法在我听来多少有些奇妙。但对于免色,想必是正确的选择。

免色在此打住。尽管他把这私人事项就连细部也对我说得那么详细具体,但其中几乎听不出性感意味。给我的印象俨然在我面前朗读医学报告书。或者实际也是如此。

“婚礼七个月后,她在东京一家医院平安生下一个女孩。”免色继续,“距今十三年前的事。说实话,她的分娩我是很久以后从别人口中得知的……”

免色向下看了一会儿空了的咖啡杯的内侧,就好像在缅怀其中装满温情的时代。

“而且,那个孩子说不定是我的孩子。”免色使劲挤压似的说道。并且像征求个人意见似的看我的脸。

他想说什么呢?花了一会儿时间我才琢磨明白。

“时间上吻合,是吧?”我问。

“是的,时间正相吻合。从和她在我的办公室相会那天算起,九个月后那个孩子出生了。她在即将结婚前选择大概最可能受孕的日子来我这里,把我的精子——怎么说好呢——刻意地收集 走了。这是我怀有的假设:虽然一开始就没指望和我结婚,但她决意生下我的孩子。事情怕是这个样子的。”

“但没有实证。”我说。

“嗯,当然没有实证。眼下那还不过是假设罢了。但是,有类似根据的东西 。”

“但对她来说,可是相当危险的尝试哟!”我指出,“若是血型不一样,后来可能知道另有父亲——莫非下决心冒那样的危险?”

“我的血型是A型,日本人大多是A型,她也好像是A型。只要不是出于某种情由而做正规DNA检验,暴露的可能性应该相当低——这个程度的算计她是做得到的。”

“但另一方面,只要不做正规DNA检验,那就证明不了你是不是那个女孩的生物学父亲。对吧?或者直接问母亲?”

免色摇头:“问母亲早已不可能了。她七年前离世了。”

“可怜。还那么年轻!”我说。

“在山里散步的时候,被好几只金环胡蜂蜇死了。本来就是过敏性体质,受不了蜂的毒素。送到医院时呼吸已经没了。谁都不知道她那么过敏,估计本人都不知道。身后丈夫和一个女儿剩了下来。女儿十三岁了。”

和妹妹死的时候基本同岁。

我说:“就是说,你有类似根据的东西 让你推测那个女孩可能是你的孩子。是这样的吧?”

“她死后不久,我突然接到来自死者的信。”免色用沉静的语声说。

一天,一枚大号信封从一家闻所未闻的法律事务所附带投递证明书寄到他的办公室。里面有打印的两通书简(有律师事务所名称)和一枚淡粉色信封。来自法律事务所的信有律师签名:“同函奉上××××(曾经的恋人的姓名)女士生前委托的书简。××××女士指示倘若自己发生死亡那样的情况,要我将这通书简寄送于你。同时提示不能让除你以外的人看见。”

以上是这通书简的主旨。书简还极为事务性地简单记述了她的死亡原委。免色一时无语。而后清醒过来,用剪刀剪开粉红色信封。信是她用蓝墨水钢笔手写的,写满四页信笺。她的字非常漂亮。

免色君:

不知道现今何年何月,反正你把这封信拿在手里的时候,我应该已经不在这个人世了。为什么我不知道,但从很早以前我就总是觉得自己要在较为年轻的时候离开这个人世。正因如此,才这样周到地安排自己的后事。倘若这种安排全都派不上用场,那当然再好不过——但不管怎样,你既然这么读这封信,那么就是说我已经死了。想到这里,心中分外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