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怎样,似乎有个人在石堆下摇动铃那样的东西弄出声响。这点看来不会有错。可那到底是谁?这时我心中才开始觉出来历不明的惊惧。恐怕还是不要接近声源为好,我本能地感到。
我离开那个地方,一边在身后听着铃声,一边快步返回杂木林中的小路。穿过树枝的月光在我身上勾勒出似有意味的斑驳的图形。我走出树林,下得七级石阶,折回房前,进门上锁。接着,去厨房把威士忌倒入杯中,水也没兑冰也没加地喝了一口。总算舒了一口气。而后手拿威士忌酒杯走上阳台。
从阳台上听,铃声实在细若游丝。不细听是听不出来的。但不管怎样,声音仍无休无止。铃声与铃声之间的静默时间无疑比最初长了许多。我细听一会儿这种不规则的反复。
那石堆下到底有什么呢?莫非那里有个什么空间,有谁被关在里面,因而持续弄出类似铃声的动静?或是求救信号亦未可知。可是,哪怕再绞尽脑汁,也全然想不出正当解释。
估计我在这里沉思了相当长时间,也可能仅仅一瞬之间。自己也无从得知。过度的离奇几乎使我完全失去了时间感觉。我单手拿着威士忌酒杯缩进躺椅,任凭自己在意识的迷途上往来徘徊。及至回过神时,铃声已然止息。深重的静默笼罩四周。
我欠身立起,折回卧室觑一眼数字闹钟:下半夜2:31。铃声什么时候响起的呢?准确开始时刻不晓得。但因为醒来是1:45,所以在我知道的限度内,至少持续响了四十五分钟之久。而这神秘声音止息后不多会儿,虫声简直就像试探其中生成的新的静默似的此起彼伏叫了起来。满山遍野的虫们似乎在急不可耐地等待铃声的止息——想必大气不敢出地小心翼翼窥伺时机。
我去厨房洗了威士忌酒杯,然后钻进被窝。这时秋虫们早已一如往常开展盛大的合唱。可能是干喝威士忌的关系,本应亢奋的心情并未亢奋,刚一躺下困意就尾随而来。睡得又实又久。梦都没做。再次睁开眼睛时,卧室窗口已经一片光明。
这天十点之前我再次移步来到杂木林中的小庙。虽然谜团声音已经听不到了,但作为我,想在白天明亮的光照中好好看看小庙和石堆光景。我在伞筒中发现雨田具彦的一根硬橡木做的手杖,拿在手中走进杂木林中。一个让人神清气爽的晴朗的早晨。澄澈的秋日阳光在地面点点摇动着叶影,尖嘴鸟们叫着在树枝间匆忙飞跃着寻找果实,漆黑的乌鸦们从头上朝哪里直线掠过。
小庙看上去比昨夜见到的要破旧得多寒碜得多。近乎圆满的月亮那皎洁光照下的小庙,相对意味深长,甚至多少显出几分凶相。而此刻看起来单单是个一副穷酸相的褪色木箱。
我转去小庙后侧。分开高高的芒草丛,来到石堆跟前。同昨晚见时相比,石堆也约略改变了印象。现在出现在我面前的,乃是山中长期弃置的再普通不过的一堆生了青苔的四方石头,尽管在夜半月光下看上去简直就像颇有来历的古代遗迹的一部分那样带有神话光泽。我站在上面侧耳细听,但一无所闻。除却虫声和时而传来的鸟鸣,四下静悄悄阒无声息。
远处传来砰 一声猎枪般干巴巴的声响。可能有人在山上打野鸟。或是农家为吓唬麻雀、猴子和野猪使之远离而设置的放空枪自动装置亦未可知。总之声音响得极具秋日风情。长空寥廓,空气干湿适度,遥远的声音听起来分外真切。我在石堆上弓身坐下,猜想下面也许有个空间。莫非被关在那个空间里的某人弄响手里的铃铛(类似铃铛的东西)呼救?一如我被闷在搬家卡车货厢里时拼命敲厢壁那样。有谁被闷在狭小黑暗空间里这一意象使得我心里七上八下。
吃罢简单的午饭,我换上工作用的衣服(总之就是脏也无所谓的衣服),进入画室再次着手画免色涉的肖像。我的心情是,什么工作都可以,反正要让手不停地动。我想从有人被封闭在狭小场所呼救这一意象中,从它带来的慢性窒息感中多少远离开来。为此只能画画。但我决定不再使用铅笔和素描簿。那东西大概无济于事。我准备好颜料和画笔直接面对画布凝视其空白深处,同时把意识集中到免色涉这个人物身上。我笔直地挺起脊背,全神贯注,最大限度地消除杂念。
住在山上白色豪宅里的、目光炯炯有神的白发男士。几乎所有时间他都闭门不出。拥有“不开之厅”(相仿),拥有四辆英国车。他来我这里怎样驱使身体,脸上浮现怎样的表情,以怎样的语调述说什么,以怎样的眼睛注视什么,两只手怎样动——我将这些记忆逐一唤起。多少费了些时间,但关于他的各种细碎片断在我心中一点点合而为一。如此时间里,免色这个人在我的意识中有了正在立体地、有机地重新合成这一感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