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交流?”
“作为我同你之间的交流。”
我沉默有顷。交流这一表达方式具体意味着什么呢?我一下子明白不过来。
“就是互相交换各自的一部分。”免色解释,“我递出我的什么,你递出你的什么。当然没必要是贵重的东西。简单的、类似记号 的东西即可。”
“就像小孩子交换漂亮贝壳那样?”
“一点不错。”
我就此思索片刻。“固然好像妙趣横生,只是,我这方面可能不具有足以向你递出的那种可观的贝壳。”
免色说:“对于你,那或许不是多么开心惬意的事吧?平时之所以不用模特来画,莫非是有意回避这样的交流、交换?如果真是那样,那么我……”
“不,没有那回事。因为没有特殊需要,所以不用模特,仅此而已。绝不是回避人与人之间的交流。我也是长时间学习绘画的人,用模特画画的经验也多得数不胜数。假如你不讨厌一两个小时什么也不做一动不动坐在硬椅子上这个苦役,那么我对以你为模特画画毫无异议。”
“没问题。”免色朝上展开两只手心,轻轻举起说道,“如果可以的话,那么我就开始从事苦役好了!”
我们移去画室。我搬来餐椅,让免色坐在上面,让他做出喜欢的姿势。我坐旧木凳(估计是雨田具彦作画时使用的),和他面对面,用软些的铅笔先做素描。在画布上如何对他的面部加以造型呢?有必要决定基本方针。
“只是一动不动坐着会无聊的吧?若是愿意,不听听音乐什么的?”我问他。
“如果不打扰,还是想听听什么啊!”免色说。
“请从客厅唱片架上挑您喜欢的,哪张都行。”
他大约打量了五分钟唱片架,手拿乔治·索尔蒂 (1) 指挥的理查德·施特劳斯 (2) 的《玫瑰骑士》折回。四张一套的密纹唱片。交响乐团是维也纳爱乐乐团,歌手是雷吉娜·克雷斯潘(Régine Crespin)和伊冯娜·明顿(Yvonne Minton)。
“可喜欢《玫瑰骑士》?”他问我。
“还没听过。”
“《玫瑰骑士》是不可思议的歌剧。因是歌剧,情节当然有重要意义。不过,即使不知道情节,而只要委身于音乐流势,也能整个融入那个世界——《玫瑰骑士》有那样的地方。那是理查德·施特劳斯登峰造极的极乐世界。初演当时多有批评说是怀古情趣、颓废,其实是极富创新性的奔放音乐。尽管受瓦格纳 (3) 影响,却又展开他特有的神奇音乐世界。一旦喜欢上此剧的音乐,就会彻底上瘾。我喜欢听卡拉扬 (4) 或埃里希·克莱伯 (5) 指挥的东西,索尔蒂指挥的还没听过。如果可以,很想借此机会听听……”
“当然可以。听吧!”
他把唱片放在转盘上,放下唱针,又小心翼翼调整放大器音量。而后折回椅子,让身体习惯选定的姿势,将注意力集中于音箱流淌出来的音乐。我从几个角度将其面部快速画在素描簿上。他的面部端正而有特征,捕捉一个个细部特征并非多么困难的事。大约三十分钟时间里,我完成了五幅角度不同的素描。而当我重新审视时,竟至陷入一种匪夷所思的无力感——我画的画诚然精确捕捉了他的面部特征,然而不具有凌驾于“画得好的画”之上的因素。一切肤浅得不可思议,缺乏应有的纵深。同街头画像艺人画出的头像没多大区别。我继续试画几幅,结果大同小异。
这对我是很少见的情况。在将人的面部重新构筑于画面上,我积累了长期经验,也有相应的自负。只要手拿铅笔或画笔面对其人,若干图像就会基本毫不费事地自然而然浮上脑海。确定构图几乎水到渠成。然而这次不同。面对免色这个人,其中应有的图像竟全然对不上焦点。
我有可能看漏了宝贵的什么。不能不这样认为。说不定免色将其巧妙地避开了我的眼睛,或者他身上原本就不存在那样的东西亦未可知。
《玫瑰骑士》四张一套唱片中第一张B面转完之时,我无奈地合上素描簿,把铅笔放在茶几上。提起唱机的拾音头,从唱盘上取下唱片,放回唱片套。我看一眼手表,喟叹一声。
“画您是非常困难的。”我直言相告。
他惊讶地看我的脸。“困难?”他说,“莫不是说我脸上有什么绘画性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