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发生关系的,是一位二十六七岁,高个头,眼睛又黑又大的女子。乳房小,细腰,宽额头,头发漂亮,一泻而下。相比于体形,耳朵偏大。或许不能说是一般人眼中的美女,而脸型却是画家想画一画的有特征的令人兴味盎然的那一类(实际上我是画家,实际上给她画过几幅速写)。没有孩子。丈夫是私立高中历史老师,在家打老婆。情形似乎是在学校无法行使暴力,就在家里发泄相应的郁闷。但毕竟没往脸上打。把她脱光一看,身上到处是淤青和伤痕。她不愿让人瞧见,脱完衣服相互拥抱时总是关掉房间所有照明。
她对性交几乎没有兴致。那里总是湿度不够,每次进入都说痛。即使花时间慢慢爱抚甚至使用润滑剂也不见效果。痛得厉害,很难平复。因为痛而不时大声呻吟。
尽管这样,她还是想和我性交。至少不讨厌那么做。这是为什么呢?也许她是为了寻求痛感,或者为寻求快感的没有 也未可知。抑或寻求以某种形式接受惩罚。人在自己的人生上面寻求的东西委实五花八门。不过她在那里不寻求的东西只有一个,那就是亲密性 。
她不喜欢来我这里,或者不喜欢我去她家,所以我们时常用我的车开去多少离开些的海边情侣用的宾馆,在那里做爱。两人在家庭餐馆前宽阔的停车场碰头,大体在午后一点多进入宾馆,三点前离开。那种时候她总是戴一副大大的太阳镜,无论阴天雨天。但有一次她没赶来约会场所,教室里也没再露面——同她的短暂而几乎没有高潮的性事就此终了。和她的性爱交往,加起来也就四五次,我想。
其后发生关系的一位人妻是有着幸福家庭生活的。至少看上去过的是没有任何不满足的家庭生活。那时她四十一岁(记忆中),比我大五岁。小个头,长相端庄,衣着总那么优雅得体。每隔一天就去健身房做瑜伽,腹部全然没有赘肉。而且开一辆红色迷你库柏(MINI Cooper)。刚买的新车,晴天从很远就能看见它闪闪发光。有两个女儿,两个上的都是湘南费用不菲的私立学校。她本人也是从那所学校毕业的。丈夫经营一家公司,没问是什么公司(当然也不是很想知道)。
至于她何以没有轻易拒绝我露骨的性诱惑,缘由不得而知。也许那一时期我身上带有类似特殊磁性的东西,而把她的精神(不妨说)作为质朴的铁片吸附过来。或者同精神、磁性什么的毫无关系,而是她纯粹寻求肉体刺激而我“碰巧是位于身边的男人”亦未可知。
不管怎样,那时的我能够把对方寻求的东西——无论那是什么——作为理所当然的东西毫不迟疑地奉献出来。最初阶段,看上去她也极为自然而然地享受同我的这种关系。就肉体领域来说(即使此外没多少可说的领域),我和她的关系委实一帆风顺。我们把这一行为坦率地、毫不做作地完成下来,那种毫不做作几乎达到抽象水准——其间我悄然意识到这点,心里多少生出诧异之念。
不料想必她中途清醒过来了吧,一个阳光钝钝的初冬清晨她打来电话,以如同朗读什么文件的声音说道:“我想往下我们最好不要见面了,见也没有出路。”或许不是原话,但意思是这样的。
的确如其所言。别说出路,实际上我们连根据地都几乎无从谈起。
美大上学时代,我大体是画抽象画的。一口说是抽象画,其范围却是很广的。关于形式和内容,我也不知怎样解释才好,总之是“不受束缚地自由描绘非具体意象的画”。曾在画展上得过几次小奖,在美术杂志也发表过。对我的画给予评价和鼓励的老师和同伴,多少也是有的。即使将来不能被寄予厚望,但作为画画人的才能还是说得过去的,我想。但我要画的油画,大多情况下需要大幅画布,要求使用大量颜料。理所当然,创作费用也高。而且自不待言,购买无名画家的大幅抽象画装饰自家墙壁的奇特人物出现的可能性也无疑近乎零。
单单画自己喜欢的画当然生活不下去。这么着,为了获得活命口粮,大学毕业后我开始接受预订画肖像画。也就是把诸如公司老总啦学会大腕啦议会议员啦地方名流啦等或可称为“社会栋梁”(粗细诚然有别)之人的形象一个个具象地画下来。这方面需求的是有厚重感和沉稳感的现实主义画风。那是足以挂在会客厅和总经理办公室墙上的绝对实用性的绘画。亦即,作为工作,我必须画同作为画家我个人所追求的完全处于对立面的画幅。就算补充说是出于无奈 ,那也决不至于成为艺术家性傲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