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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杀骑士团长(207)

作者:村上春树

长面人顶起的方盖,单边大约六十厘米长。盖子是用和房间地板相同的浅绿色漆布做成的。一旦关合,同地板的区别势必完全混淆。不仅如此,盖子本身都难免整个消失不见。

即使我走近,长面人也纹丝不动,俨然彻头彻尾固化在了那里。恰如被车前灯照出的猫在路面陷入僵挺状态。或者尽量稍微久一些固定和维持那幅画的构图乃是当场赋予长面人的使命也未可知。总之他这样一时陷入僵止状态对我是一种幸运。若不然,长面人发现我的临近而察觉自身危险,很可能当即逃回地下。而那个盖子一旦关闭,恐怕也再不会对外打开。

我悄悄绕到长面人背后,把厨刀放在旁边,迅速伸出双手抓住他的后领口。长面人身穿颜色黯淡的较为贴身的衣服,式样仿佛工装的粗陋服装。布料同骑士团长身上的高档服装截然有别,手感粗粗拉拉,到处打着补丁。

我一抓衣领,本来处于僵挺状态的长面人猛然 回过神来,身体慌忙一甩,想要逃回洞中。但我紧抓衣领不放。无论如何不能让他逃掉。我拼出浑身力气,想把长面人的身体从洞中拉上地面。长面人拼死抵抗,双手抓着洞口边缘,支挺身体,拒绝被我拉上地面。力气意外之大,甚至要咬我的手。无奈之下,我把他的长脑袋狠狠磕在洞口一角。并利用反作用力又猛磕一次。这次磕得长面人昏迷过去,力气急速从身体消退。这么着,我总算把他从洞里拽到光照之中。

长面人个头略高于骑士团长。七十厘米或八十厘米,也就那个程度。他身上穿的,是农夫干农活时或男佣打扫庭院时穿的那种唯以实用为目的的衣服。硬撅撅的上衣,防寒裙裤般的长裤,腰间扎一条草绳样的带子。没穿鞋。大概平时打赤脚度日。脚底板又硬又厚,黑乎乎脏兮兮的。头发很长,看不出近来洗过梳过的痕迹。黑胡须差不多把脸庞遮去一半。没遮的部分面色苍白,看上去极不健康。浑身上下拿出哪一部位都显得不够洁净,但奇异的是没有体臭。

从其外观我推量得出,骑士团长恐怕属于当时的贵族人士,此人应是低贱的庶民。飞鸟时期的庶民大约是这等模样。不,或者“飞鸟时期的庶民大约是这等模样”终不过是雨田具彦想像的结果亦未可知。不过那类考证怎么都无所谓。此刻我必须在这里做的,是从这长相奇妙的男子口中套出有助于发现秋川真理惠的信息。

我把长面人脸朝下按倒,拉过旁边挂的浴衣带子把他的双手牢牢绑在背后。而后将他疲软的身体拖到房间正中。同身高相对应,体重倒没多重。中型犬那个程度。继而,我解下拢窗帘用的布带把他一条腿绑在床腿上。这样,即使意识清醒过来也已不可能逃进那个洞穴。

绑倒在地板、昏迷不醒当中全身沐浴午后明亮阳光的长面人,显得那般寒伧和可怜。由黑洞探出脸来目光炯炯地往这边打量时的那种令人不寒而栗的不祥之感已然从他身上消失。凑近细看也看不出他是居心不良的存在。脑袋也不显得多么好使。相貌显得反应迟钝规矩老实,而且好像胆小怕事。不是自己拿主意做判断,而是依照上面的指令乖乖做事之人。

雨田具彦依然躺在床上,静静闭合双眼,一动不动。是活着还是死了从外表上都全然判断不出。我把耳朵凑近他的嘴角,近得只有几厘米距离。侧耳倾听,尽管微乎其微,但可以听见仿佛遥远海鸣的呼吸声。还没有死,他只是安静地躺在昏睡的深底。得知这点,我约略放下心来。我不想让事情出现政彦的父亲在他离座之间咽气那一状态。雨田具彦侧身躺在那里,浮现出不妨说是同刚才判然有别的极为安详、满足的表情——眼看我在他自己面前刺杀了骑士团长(或之于他的应被杀死之人),似乎终于如愿以偿。

骑士团长仍以一如刚才的姿势沉缩在布面椅子之中。双目圆瞪,小小的舌头在微张的口中蜷作一团。心脏仍在出血,但势头减弱。拉了拉他的右手,已软绵绵没了力气。尽管肌肤仍多少留有体温,然而皮肤的触感已有了类似生分的东西——生命朝着非生命稳稳过渡当中荡漾的生分感。我很想扶正他的身体,纳入尺寸与身体相符的棺木中——小孩用的小棺木——让他静静地躺在小庙后面的洞里,今后再也不受任何人打扰。然而现在我能做的,只是把他的眼睑轻轻闭合。

我坐在椅子上,等待伸展 在地板上的长面人意识恢复过来。窗外浩瀚的太平洋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炫目耀眼。一群渔船仍在作业。一架银色飞机光滑的机体闪闪烁烁地朝南面缓缓飞去。机尾探出长长天线的四桨机——从厚木基地起飞的海上自卫队对潜预警机。虽说是星期六的午后,但人们仍默默履行着各自的日常职责。而我在采光良好的高级老人养护机构的一室刚刚用厨刀刺杀了骑士团长,捆绑了从地下探出脸来的“长面人”,搜寻失踪了的十三岁美少女的下落。人形形色色 (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