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一切都始于此洞。我和免色使用重型机械把洞打开以来,我的周围开始接连发生莫名其妙的事情。或者一切都是从我在阁楼里发现《刺杀骑士团长》打开包装时开始的也未可知。按事情顺序来说是这样的。或者二者从一开始就密切呼应也有可能。没准是《刺杀骑士团长》这一幅画将理念引入这座房子里的。抑或作为对于我把《刺杀骑士团长》这幅画解放出来一事的所谓补偿作用,骑士团长出现在我面前。至于孰是原因孰为结果,越想越无从判断。
返回家时,房门前停的免色那辆捷豹已经消失了。想必是我外出之间免色乘出租车什么取走了。或者请人回收也不一定。总之停车廊只剩有我的灰头土脸的卡罗拉凄凄惶惶趴在那里。如免色所说,也该测一次轮胎气压了。但我还没买气压计,一生都未必买。
我想准备午饭。可是当我站在烹调台前时,察觉刚才还那么汹涌澎湃的食欲已彻底无影无踪。代之而来的是气势汹汹的困意。我拿起毛毯躺在客厅沙发上,就势睡了过去。睡的当中做了个短梦。异常清晰鲜活的梦。而什么梦却全然想不起来了。想得起来的,唯独那是异常清晰鲜活的梦这一点。较之梦,感觉上更像是因了什么闪失而混入睡眠的现实的边角料。醒来时,已化为敏捷的动物逃之夭夭杳无踪影。
42 掉在地板上碎了,那就是鸡蛋
这一星期很快就过去了,快得出乎意料。整个上午我都专心致志面对画布,下午或看书或散步或处理必要的家务。如此不觉之间,一天又一天流转不息。星期三下午女友来了,我们在床上搂在一起。旧床一如往常欢快地吱扭不已,女友来了兴致。
“这床肯定在不远的将来土崩瓦解。”做爱过程中小憩时她预言,“是床的碎片还是格力高百奇饼干条都分不清楚——就土崩瓦解到那个程度。”
“或许我们应该多少平和些安静些才是。”
“亚哈船长 (1) 或许应该追沙丁鱼才是。”她说。
我就此思索。“你想说的是,世上也有很难变更的事?”
“大体上。”
停顿片刻,我们再次在茫茫大海上追逐白鲸。世上也有很难变更的事。
我每天在秋川真理惠肖像画上一点点添彩——往画布上画的草图骨骼上增加必要的血肉。我调制出几种所需颜色,用来布置背景——为她的面庞自然而然浮现在画面上打基础。如此等待星期日她再次来到画室。画的创作,有应该在实际模特面前推进的作业,有应该在模特不在时准备妥当的作业。两种作业我都分别喜欢。一个人投入时间就各种各样的要素斟酌再三,一边尝试种种的颜色和手法一边整顿环境。我以这种手工活为乐,乐于从整顿好的环境中自发地即兴地确立实体。
我一边画秋川真理惠的肖像,一边并行不悖地开始在另一幅画布上画小庙后侧的洞穴。洞的光景还历历印在我的脑际,画的时候无需将实物置于眼前。我将记忆中洞的样子绝对一丝不苟地画下去。我以百分之百的现实主义手法把这幅画画得极为写实。我基本不曾画写实画(当然作为商业活动画的肖像画另当别论),但画那一种类的画绝非不擅长。只要有意,足以被误为摄影画的那种精致写实的工笔画也手到擒来。偶尔画近乎超级现实主义的画,对于我一是转换心情,二是重温基础技术的训练。但我画的写实画,说到底是为了自娱,作品基本不对外。
这样,我眼前的《杂木林中的洞》一天比一天跃然纸上。几块厚木板作为盖子只盖一半的林中神秘的圆洞。骑士团长从中现出的地洞。画面描绘的只是一个黑洞,没有人影。周围地面铺着落叶。无比静谧的风景,却又让人觉得洞中有谁(有什么)即将爬上地面。越看越不能不怀有这样的预感。尽管造型出于自己笔下,但时而为之不寒而栗。
如此这般,每天上午时间都一个人在画室中度过。手拿画笔和调色板,兴之所至地交替画《秋川真理惠的肖像》和《杂木林中的洞》这两幅性质截然有别的画。我坐在雨田具彦星期日深夜坐的凳子上,面对并列的两幅画布埋头作画。也许因为注意力集中的关系,星期一早上我在凳上感觉出的雨田具彦浓厚的气息不觉之间消失了。这个旧凳似乎又回归为之于我的现实性用具。雨田具彦恐怕返回了自己本来应在的场所。
这一星期,夜半时分我每每去画室把门扇打开一条小缝往里窥视。但房间总是空无一人。没有雨田具彦的身影,没有骑士团长的形体。唯有一个旧凳置于画布跟前。从窗口照入的些微月光使得房间里的物体静静浮现出来。墙上挂着《刺杀骑士团长》。没画完的《白色斯巴鲁男子》面朝里立着。两个并列的画架上放着正在绘制的《秋川真理惠的肖像》和《杂木林中的洞》。画室中飘荡着油画颜料、松节油和罂粟籽油的气味。无论开窗开多长时间,这些交相混合的气味都不会从房间消失。这是我迄今一直呼吸、以后大约也要一直呼吸的特别气味。我像确认这种气味似的将夜间画室的空气吸入肺腑,而后静静关合门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