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意思是,直载了当就刷掉吗?」
「我可没这么说。」小松一面摩擦着鼻子旁一面说。「对这部作品,我倒有个特别的点子。」
「特别的点子?」天吾说。听起来有点不详的意味。
「天吾你说期待下一个作品,」小松说:「我也想期待.花时间珍惜地培养年轻作家。对编辑来说是最大的喜悦。在晴朗的夜空极目眺望,比谁都先发现一颗新星是令人雀跃的事。不过老实说,很难相信这孩子有下一次。我虽然不才,毕竟吃这一行饭二十年了。这期间看过各种作家冒出来又沉下去。所以还看得出有下一次的人和没下一次的人。因此,如果让我说的话,这孩子是没有下一次的。很遗憾,也没有下次的下次。没有下次的下次的下次。首先这种文章,就不是花时间不断钻研就能进步的东西。再怎么期待等待都没办法。只有空等一场。要问為什么吗?因為本人根本没有表现出要来写一篇好文章,或想变得能写出好文章的动机。文章这东西,不是天生具有文才,就是后天拼著老命努力才精通的,二者之一。而这位叫做深绘里的女孩,两者都不是。看得出并不是天才,而且似乎也没有要努力的跡象。不知道為什么。不过看来对写文章本来就没兴趣。想说故事的意志确实有。而且意志好像相当强。这点我承认。那以直接的形式,这样吸引了天吾你,也让我把稿子读到最后。试想起来还真不简单。虽然如此,却没有成為小说家的未来。连臭虫的大便那点大小都没有。虽然好像是在泼你冷水,不过如果要我老实表达意见的话,就是这么回事。」
天吾想了一下,觉得小松说得也有道理。小松毕竟具有身為编辑的直觉。
「不过给她机会总不是坏事吧?」天吾说。
「把她丢到水裡,看她会浮起来还是沉下去。你是这个意思吗?」
「简单说的话。」
「我到目前為止已经做了很多无益的杀生。不想再看更多人溺水了。」
「那么,我的情况又怎么样呢?」
「天吾至少有在努力。」小松选著用语说。「在我看来你没有偷懒。对写文章这种工作也怀著极谦虚的态度。你知道為什么吗?那是因為喜欢写文章。这方面我也给你妤的评价。喜欢写这件事,对于想当作家的人来说,是比什么都重要的资质噢。」
「不过,光有这个还不够。」
「当然。光有这个还不够。一定还要有气特别的什么』才行。至少,要含有某种让我读不透的东西才行。我啊,尤其以小说来讲,对于自己读不透的东西评价最高。对于我能读透的东西,一点兴趣都没有。这是当然的对吧!非常单纯的事。」
天吾沉默一下。然后开口。「深绘里所写的东西中,含有小松先生读不透的东西吗?」
「噢。有啊,当然。这孩子拥有某种重要的东西。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东西,不过她确实拥有。这点很清楚。你知道,我也知道。那就像无风的下午烧柴所冒的烟那样,谁的眼睛都能明白看到。不过天吾,这孩子所拥有的东西,可能这孩子也应付不了。」
「丢进水裡也没有浮起来的指望。」
「没错。」小松说。
「所以不会让她留到最后决审?」
「正是。」小松说。然后歪著嘴唇,双手交握在桌上。「正因為这个,以我来说也开始不得不慎重选择用语了。」
天吾拿起咖啡杯.望著杯裡留下的东西,然后把杯子放回去。小松先生所说的特别的点子就在这裡浮上来了,对吗?」
小松像是面对得意门生的教师那样瞇细了眼睛。然后慢慢点头。「就是这么回事。」
小松这个人有某种深不可测的地方。他在想什么?感觉到什么?从表情和声音无法简单读出来。而且他本人似乎对让对方坠入五里雾中也相当乐在其中的样子。脑筋确实转得很快。别人的想法与他无关,他是依自己的理论思考事情、下判断的类型。不会做不必要的炫耀,但读大量的书,对分歧的各方面都拥有绵密的知识。不只知识而已,他还能凭直觉看穿别人,拥有挑出好作品的慧眼。其中虽然含有相当程度的偏见,不过对他来说,偏见也是真实的重要因素之一。
本来就是一个话不多的人,不耐烦一一说明,但有必要时却能口齿伶俐地以理论表达自己的看法。只要他想,也可以变得彻底辛辣。能瞄準对方最弱的部分,在一瞬之间以简短的字眼予以刺穿。对人对作品都有强烈的个人偏好,相较之下,不能接受的人和作品要比能接受的多得多。而且当然别人对他,不具好感的,要比有好感的多得多。不过这也是他自己所求的。在天吾看来,他是寧愿孤立,被别人敬而远之——或明显被讨厌——他还乐在其中。精神的锐利无法在舒适的环境中產生,这日正他的信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