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吾再次坐到病床边的凳子上,开始讲述自己迄今为止度过的人生的梗概。从考入高中、离开家庭、住进柔道部宿合的生活开始讲起。
从那时起,他与父亲的生活几乎失去了全部交集,两人变得各行其道,互不干预。这样巨大的空白,也许该尽量填补才好。
但关于天吾的高中生活,实在没什么值得多提。他考进了千叶县内一所以柔道著称的私立高中。其实要考上水平更高的学校,他也全然不费力气,但这所高中提供的条件最优越。学费全免,还为他准备了供应一日三餐的宿舍。天吾成了这所学校柔道部的核心选手,利用训练的空闲学习功课(不必刻苦用功,他就能轻易地在这所学校里保持顶尖成绩),一放假,就和柔道部的伙伴们去干体力活,打工挣点零花钱。要做的事情多得做不完,每天从早到晚忙得不可开交。关于三年的高中生活,除了忙,没什么值得一提。没有特别开心的事,也没有结交知心朋友。学校里还有许多规定,让他根本喜欢不起来。和柔道部的伙伴们也只是在场面上敷衍,基本不投机。说老实话,对于柔道竞技,天吾从来没有真正全身心投入过。只是为了自食其力,必须在柔道上取得好成绩,才专心地训练,以不辜负周围的人的期待。
这说是体育,不如说是谋生的权宜之计,甚至不妨称为工作。他期盼赶快毕业离开这个鬼地方,希望能过上更像样的生活。他就是在这样的盼望中度过了高中三年时光。
然而在考进大学后,他仍然继续练柔道。生活基本和高中时代相同。只要继续练柔道,就能住进学生宿舍,就不必担心睡觉的地方和吃的东西了(当然是最低水准)。虽然拿到了奖学金,但单凭它根本活不下去,有必要继续练下去。不用说,专业当然是数学。学习上也相应地努力了,所以在大学里成绩也很好,导师甚至还建议他报考研究生院。但随着逐年升级,到了三四年级时,天吾心中急速地失去了对作为学问的数学的热情。当然,他一如既往地喜欢数学。但要将研究它作为职业,他却怎么也提不起劲来。像柔道一样。作为业余选手当然实力非凡,却没有为之付出一生的意图与资质。连他自己都知道这一点。
对数学的兴趣变得淡薄,大学毕业又迫在眉睫,再也没有继续练柔道的理由了。如此一来,今后做什么、走什么路,天吾茫然不知。
他的人生仿佛丧失了核心。原本就是没有核心的人生,但之前总有人对他寄予期待、提出要求。为了回应这些,他的人生也算是忙碌。一旦这些要求与期待消失,竟然没留下一样值得一提的东西。没有了人生目标。连一个好朋友也没有。他像被遗弃在风暴逝去后的静谧中,无法在任何事物上集中精神。
在大学期间交往过几个女朋友,也有过性经验。天吾在一般意义上不算英俊,也不是社交型的性格,谈吐又算不上风趣。口袋里的钱总是不够用,穿着也不体面。却像某种植物会用气味招引飞蛾一般,他会自然地吸引某种女子,而且相当强烈。
二十岁时(和开始对作为学问的数学失去兴趣的时间基本相同),他发现了这个事实。什么都不用做,身边就肯定会有对他感兴趣、主动接近他的女子。她们渴望被他粗壮的手臂拥入怀中,至少不拒绝这样的对待。起初他不太理解这种情况,有些惶惑和茫然,不久便掌握了其中的奥秘,娴熟地运用自己这种能力。自那以来,天吾几乎没有缺过女人。但他对这些女人从未有过积极的爱情,只是和她们交往、保持肉体关系而已。不过是填补彼此的空白。要说奇怪也真奇怪,那些被他吸引的女人,连一次也没有强烈地吸引过他。
天吾把这些经历说给没有意识的父亲听。起初是字斟句酌,渐渐是滔滔不绝,最后还颇带热情。关于性的问题,他也尽量诚实地说出。
时到如今,还有什么好害羞的?天吾想。父亲姿态完全不变,仰天躺着,继续沉沉的睡眠,连呼吸都没有变化。
三点钟前,护士来更换装点滴的塑料袋,并把尿袋换成新的,测量了体温。这是位体格健壮的三十四五岁的护士,胸也大。她的姓名牌上写着“大村”。头发束得紧紧的,上面插着一支圆珠笔。
“有没有什么特别的情况?”她一面用那支圆珠笔往纸夹中的表格里填写数字,一面询问天吾。
“一样也没有。一直在睡觉。”天吾答道。
“如果有什么事,请按那个按钮。”她指着吊在枕边的呼救开关说,把圆珠笔又插回头发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