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已经微微暗下来,他回到家时,深绘里正坐在地板上,一个人听着唱片。是年长的女朋友留下的老爵士乐唱片。屋里地板上散落着艾灵顿公爵、贝尼·古德曼、比莉·荷莉黛等人的唱片袋。当时转盘上旋转着的,是路易·阿姆斯特朗演唱的chantez-les bas,一支印象深刻的歌。一听到它,天吾就想起了年长的女朋友。在两次做爱之间,两人经常听这盘唱片。在这支曲子最后的部分,演奏长号的特朗米·杨兴奋之极,忘记了按照事先商量的结束独奏,把最后的主题乐段多演奏了八小节。“听听,就是这个部分。”她说明。唱片放完一面后,赤身裸体地爬下床,走到隔壁房间里给密纹唱片翻面,是天吾的任务。他充满怀念地忆起这段往事。他当然从未指望过这种关系能天长地久,但也从未设想过会以如此唐突的方式结束。
看着深绘里认真地听着安田恭子留下的唱片,他觉得不可思议。
她眉头紧锁、聚精会神,似乎要在那旧时代的音乐中,听出某种音乐之外的东西。或是定睛凝视,要从那声响中看出某种影子。
“你喜欢这张唱片吗?”
“我听了好几遍。”深绘里说,“不要紧吧。”
“当然不要紧。不过你一个人有没有觉得无聊?”
深绘里轻轻地摇头。“有事要想。”
关于两人昨夜在雷雨声中发生的事,天吾想问问深绘里。为什么做了那样的事?他并不认为深绘里对自己抱有性欲,因此那肯定是和性欲无关的行为。果真如此的话,那究竟意味着什么?
但如果当面问这种事,很难得到像样的回答。而且在九月一个极为和平宁静的夜晚,直接搬出这种话题来,天吾也觉得不合适。这按理说是在黑暗的时刻与场所,在狂烈的雷鸣包围之中偷偷进行的勾当。
在日常场景中提出,含义恐怕就会变质。
“你没有月经?”天吾试着从别的角度提问。先从可以用yes或no回答的问题开始。
“没有。”深绘里简洁地回答。
“生来一次都没有过?”
“一次都没有。”
“也许我不该多嘴,但你已经十七岁了,从来没有月经,这可不是正常的事。”
深绘里微微耸了耸肩。
“你为这件事去看过医生吗?”
深绘里摇摇头。“去也没用。”
“怎么会没用呢?”
深绘里没有回答,就像根本没听见天吾的提问。也许,她的耳朵里有一个区分问题恰当还是不恰当的阀门,像半鱼人的鳃盖一般,根据需要忽而开启忽而闭合。
“小小人是不是也和这事有关?”天吾问。
仍然没有回答。
天吾叹了口气。他再也找不到可以提问的问题,好弄清昨夜发生的事情了。细窄模糊的道路到此中断,前面是幽深的森林。他确认脚下,环顾四周,仰头看天。如果是吉利亚克人,也许没有路仍然能继续前行。但天吾不行。
“我在找一个人。”天吾开口说道,“一个女人。”
对着深绘里提起这种话题,没有什么意义。这不用说。不过天吾很想和谁谈谈这件事。和谁都行,他想把自己对青豆的思念说出声来。
似乎不这么做,青豆又会远离自己一点。
“已经二十年没见过面了。最后一次见到她,是在十岁的时候。
她和我同岁。我们是小学时的同班同学。我用了各种办法去查,还是没搞清她的行踪。”
唱片放完了。深绘里把唱片从转盘上拿起来,眯起眼睛,嗅了好几次塑料的气味。然后小心翼翼地放进纸袋,注意不让指纹印到唱片上,再把纸袋装进唱片袋。简直像把睡熟的小猫搬到睡床上去,充满了慈爱。
“你想见到那个人。”深绘里抽去了问号问。
“因为对我来说,她是个具有重大意义的人。”天吾说,趁寻找后续的话语之际,在桌面上把双手的指头交拢,“说实话,是今天才开始找她的。”
深绘里脸上浮出不解的神情。
“是今天才开始。”她说。
“那么重要的人,为什么直到今天为止,一次都不去找她呢?”
天吾代替深绘里问道,“问得好。”
深绘里默默地看着天吾。
天吾把脑中的思绪整理一番,然后说:“我大概走了一段很长的弯路。那个叫青豆的女孩,该怎么说呢?长期以来始终不变地在我的内心深处,对我这个人起了重要的镇石的作用。尽管如此,因为它的位置太靠近中心,我反而没能好好把握它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