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为你做的事,非常抱歉,几乎一件也没有。除了为你祈祷,希望空白在你心中形成的过程不至于给你带来太多痛苦。以前,你肯定经历过足够的痛苦了。你大概曾经以你的方式,深深地爱过我母亲。
我猜是这样。可是她却离你而去。对方是我生物学意义上的父亲,还是别的男人,我不知道。你好像不打算把内情告诉我。但不管怎样,她抛下你出走了,留下幼小的我。你养育我,说不定也有这样的算计:只要和我在一起,她也许就有一天会回到你身边。但她最终没有回来。没有回你那儿,也没有回我这里。对你来说,这一定是很痛苦的事。就像始终住在一个空无一人的小城里。但不管怎样,你在那座小城里把我养大成人了。就像填补空白一样。”
父亲的表情没有变化。对方有没有理解自己的话,甚至有没有在听自己讲话,天吾都不知道。
“我的推测说不定错了。对你我双方来说,错了也许更好。不过,这样去想,许多事情就在我心中安顿下来了。几个疑问暂时有了解释。”
几只乌鸦成群结队,啼叫着从天空飞过。天吾看了看手表。已经是该离开的时候了。他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父亲身旁,把手放在他肩上。
“再见,爸爸。过不了多久我还会再来。”
抓着门把手,最后回头望去,只见一行清泪从父亲眼中流下,天吾一惊。日光灯从天花板上照下来,那行泪水闪烁着微弱的银光。父亲大概是用尽了所剩无几的感情的力量,流出那眼泪的。泪水顺着面颊缓缓滑下,落在膝上。天吾拉开房门,就这样走出房间,乘出租车赶往车站,坐上了驶来的列车。
从馆山始发的上行特快列车,比来时更加拥挤和热闹。大半乘客是举家洗完海水浴回来的。望着他们,天吾想起了小学时代。像这样举家出游、远行,他一次也没有体验过。盂兰盆节和新年放假时,父亲什么事也不干,只是躺在家里睡觉。这种时候,这个男人简直像一台被扯掉了电源的肮脏电器。
坐下后,天吾想继续阅读文库本,发现刚才把那本书忘在了父亲的病房。他叹息一声。转念一想,这样也许更好。就算现在有书读,只怕也读不进脑子里去。此外,和放在他的手头相比,《猫城》是个更适合放在父亲房间里的故事。
窗外的风景,和来时顺序相反地移动着。依山势游走的暗淡寂寞的海岸线,不久变成了开阔的临海工业带。许多工厂夜间也继续开工。
烟囱林立在夜晚的黑暗中,仿佛巨蛇吐出长长的芯子.喷吐着红色火焰。重型卡车强力的前灯将路面照得一片雪亮。更远处的大海像一片泥泞,看上去黑黢黢的。
回到家,是在十点前。信箱空空的。打开房门一看,家里显得比平日更空荡。存在于此的,仍是他今天早晨留下的空白。脱下来扔在地板上的衬衣,关了电源的文字处理机,残存着他压出的凹陷的转椅,散布在桌子上的橡皮屑。他喝了两玻璃杯的水,脱去衣服,钻进了被子。睡眠立即袭来,而且是近来没有的深深的睡眠。
次日早晨,八点后醒来,天吾发现自己变成了一个新的人。这一觉睡得很舒服,手脚的肌肉柔韧,等待着结实的刺激。倦意无影无踪。
就像小时候新学期开始,那种翻开崭新的课本时的感觉。虽然还不理解内容,但那里面有新知识的预兆。他走进洗手间,刮了胡子,用毛巾将脸擦净,抹上须后水,再对着镜子重新审视自己的脸。然后他认定自己变成了一个新的人。
昨天发生的事情,从头到尾都像发生在梦中。无法认为那是现实中的事。虽然一切都十分鲜明,但那轮廓中可以一点点地看出非现实之处。乘列车去了一趟“猫城”,又回来了。幸运的是和小说的主人公不同,自己成功地乘上了回来的列车。而且在那个小城的经历,似乎给这个叫天吾的人带来了巨大的变化。
固然,天吾身处的现实没有发生任何改变。他百般无奈地行走在充满了困扰和谜团的危险之地。事态的发展完全出乎意料。根本无法预见接下去自己身上会发生什么。尽管如此,此刻他还是有种最终会渡过危难的感觉。
这下我总算站到出发点上了,天吾想。虽然没有弄清关键的事实,但从父亲说的话、表现出的态度中,一个可能是自己出生真相的东西隐约露出了轮廓。那段长期以来苦恼与困扰着自己的“图像”,并非毫无意义的幻觉。他无法准确地弄清它在何种程度上反映了真实,但大概是母亲留给他的唯一的信息,好也罢坏也罢,都是构成他人生基础的东西。弄清了这些,天吾感到如释重负。之后,才实实在在地觉出自己此前的负担是何等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