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吾耐心地等待着。下午的阳光稍稍变弱,四周开始渗入黄昏的气息。
来自大海的风不断摇曳着松枝。
“那个猫城里有没有电视机?”父亲首先从职业角度出发,这样询问。
“这是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德国写的故事,那时候还没有电视机。收音机倒是出现了。”
“我在满洲待过,那里没有收音机,也没有广播电台。报纸也老是不送来,看的是半个月前的报纸。连吃的东西都不太有,也没有女人。不时还有狼跑出来。简直是世界尽头。”
他沉默片刻,陷入了沉思。大概是在回忆年轻时作为“开拓移民”
在满洲度过的艰难岁月。但这些记忆立刻浑浊起来,被虚无吞噬。从父亲的表情变化中,可以读出这样的意识活动。
“那个猫城是猫儿们建造的小城吗?还是由从前的人建造,后来猫几们再住进去的?”父亲对着窗玻璃,自言自语似的说。然而,这似乎是掷向天吾的提问。
“这个我不知道。”天吾答道,“好像是很久以前由人建造的。可能是因为某种理由,人没了,猫儿们就住进去了。比如说因为传染病,人都死光了,这一类的原因。”
父亲点点头。“只要产生空白,就得有什么东西来填补。大家都是这么做的。”
“大家都是这么做的?”
“完全正确。”父亲断言。
“你填补了什么空白呢?”
父亲露出严肃的表情。长眉毛垂下来,遮住了眼睛。他随即用含着嘲弄的声音说:“这个你不明白。”
“我不明白。”天吾说。
父亲的鼻孔鼓胀起来,一侧的眉毛微微上挑。这在以前就是他感到不满时露出的表情。“不解释就弄不懂的事,就意味着怎样解释也弄不懂。”
天吾眯起眼睛,揣测对方的表情。父亲从没像这样古怪而充满暗示地说过话。他总是只说具体的、实际的话。只在非说不可的时候,简短地说非说不可的话。这是这个男人给谈话下的毫不动摇的定义。
但他的脸上没有可揣测的表情。
“我明白了。总之,你填补了某个空白。”天吾说,“那么,你留下来的空白,又由谁填补呢?”
“由你。”父亲简洁地答道,并抬起食指有力地直直指向天吾,“这种事不是明摆着吗?别人制造的空白由我填补了。作为补偿,我制造的空白就由你去填补。就像轮值一样。”
“就像猫儿们填补了无人小城一样。”
“对,像小城一样消失。”他说。然后果望着自己伸出的食指,仿佛看见了一个不合时宜、莫名其妙的东西。
“像小城一样消失。”天吾重复父亲的话。
“生了你的女人,已经在哪里都不存在了。”
“在哪里都不存在。像小城一样消失。这么说,她已经死了?”
父亲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天吾长叹一声。“那么,我父亲是谁?”
“是一片空白。你的母亲和空白交合,生下了你。是我填补了那个空白。”
“和空白交合?”
”是的。”
“然后你养育了我。是这样吗?”
“所以我不是说了吗?”父亲煞有介事地清了一声嗓子,说,就像向一个笨头笨脑的孩子解释浅显的道理。“不解释就弄不懂的事,就意味着怎么解释也弄不懂。”
“我是从空白中生出来的?”天吾问。
没有回答。
天吾在膝头上将手指交叉着合拢,再次从正面直视父亲的脸,心想:这个男人绝不是空空的残骸,也不是空荡的破屋,而是有着顽强狭隘的灵魂和阴郁的记忆,在这片海滨的土地上讷讷地苟延残喘的活人。他无奈地和体内徐徐扩张的空白共存。现在空白和记忆还在你争我夺,但无需多久,不管他自己是否希望,空白恐怕就会将记忆完全吞噬。这只是个时间问题。他今后要面对的空白,和生出我的是同一种空白吧?
在掠过松树梢头、接近黄昏的风声中,他似乎听见了遥远的海涛声。然而,可能只是错觉。
第9章 青豆 作为恩宠的代价送来的东西
青豆进去后,光头便绕到她身后迅速关上门。房间里漆黑一片。
窗上拉着厚实的窗帘,室内的灯全部熄灭。从窗帘的缝隙间漏进一缕光线,反而起了凸显黑暗的作用。
就像踏进了正在放映的电影院或天象馆,眼睛需要一段时间适应那黑暗。最先跃入眼帘的,是搁在一只矮桌上的电子钟的表盘。绿色数字显示着此时是晚上七点二十分。又花了些时间,她才明白有一张大床靠着对面的墙放着。电子钟就搁在枕边。与隔壁宽敞的房间相比,这儿略显狭窄,但比普通的宾馆客房大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