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士将名册放在桌子上,瞅了天吾一眼,没再说什么。那眼光并非在责难天吾,只是在确认什么。看来天吾绝不是特例。
“您父亲正在做分组康复治疗。再过三十分钟就会结束。然后,您就可以去探望他了。”
“我父亲情况如何?”
“就身体状态来说,他很健康。没有任何特别的问题。其他方面时好时坏。”护士说着,用食指轻轻按住太阳穴,“至于是怎样时好时坏的,请您亲眼确认吧。”
天吾道了谢,在玄关旁的休息室里打发时间。他坐在散发着旧时代气息的沙发上,从口袋里掏出文库本继续读下去。不时有挟着大海气息的风拂过,松树枝条发出清凉的声响。许多蝉儿紧搂着松枝,纵声呜叫。虽然正值盛夏,可蝉儿们明白,已经来日无多了。它们仿佛在怜惜所剩无几的短暂生命,让叫声响彻四野。
不一会儿,戴眼镜的田村护士走来,告诉天吾康复治疗已经结束,可以探视病人了。
“我领您去病房。”她说。天吾从沙发上站起来,从挂在墙上的大镜子前走过,这时才想起自己的穿着相当随便。他在杰夫·贝克①访①geoffeiy arnold beck,英国三大摇滚吉他手之一,曾多次访日,距1984年最近的一次访日公演,应为在1980年的第4次。
日公演的t恤上,套了一件纽扣不全还退了色的牛仔布衬衫,下穿一条膝盖上染了几点比萨酱的卡其布长裤,脚穿长年未洗的土黄色球鞋,头戴棒球帽。再怎么看,这身装扮也不像一个时隔两年赶来探望父亲的三十岁的儿子。连礼物也没带,只是在口袋里塞了一册文库本。也难怪护士面露惊讶的神色。
穿过庭院,走向父亲所在的那栋病房时,护士向天吾做了简单的说明。疗养院里共有三栋病房,根据病情发展的不同阶段,病人们分别人住不同的病房。天吾的父亲现在住在“中度”楼。病人大多先入住“轻度”楼,然后再搬入“中度”楼,最后住进“重度”楼。就像只能单向打开的房门,没有逆向的搬迁。“重度”楼之后,就没有地方可以搬了。除了火葬场以外。护士当然没有这么说,然而她暗示的去处很明白。
父亲的病房是两人一间,同室的病友出去上什么课了,不在。疗养院里开设各种康复课程:陶艺课,园艺课,体操课。只不过虽说是康复,但目的其实不是治愈,只是将病情的进展多少推迟一些。或仅仅是为了消磨时间。父亲坐在窗边的椅子上,从敞开的窗子向外眺望,双手放在膝头。身旁的桌子上摆着盆栽,开着几朵花瓣细小的黄花。
地板用柔软的材料铺成,以防摔倒时受伤。两张简朴的木床,两张写字台,——个摆放替换衣物和杂物的橱柜。写字台两边各放着一个小小的书架。由于长年日晒,窗帘已经成了黄色。
天吾没能立刻认出来,这个坐在窗边的老人就是自己的父亲。他变小了一圈。不对,缩小了一圈或许才是正确的表达。头发剪短了,像下了霜的草坪,变得雪白。双颊瘦削,或许是这个缘故,眼窝显得比从前大了许多。额头上深深刻着三道皱纹。脑袋的形状似乎变得比以前扭曲了,也许是因为头发剪短了,那种扭曲才显得醒目。眉毛又长又密。而且从耳朵里也伸出白发来。又大又尖的耳朵,如今显得更大,看上去就像蝙蝠的翅膀。只有鼻子还是从前的老样子,和耳朵形成鲜明的对比,圆圆的,还带着黑红色。嘴角松垮地下垂,似乎马上会有口水滴落下来。嘴巴微张,露出里面不整齐的牙齿。父亲坐在窗边一动不动的身姿,让天吾想起了凡‘高晚年的自画像。
这个男人只是在他走进房间时,迅速瞟了他一眼,然后继续眺望着窗外的风景。远远望去,说他是人类,不如说更像和老鼠或松鼠相近的生物。不能说是很清洁的生物,但也拥有很难对付的智慧。但不容置疑,这就是天吾的父亲。或者该说是父亲的残骸。两年的岁月从他身上带走了许多东西,就像税务官从贫穷的家庭毫不留情地夺走了家产。天吾记忆中的父亲,总是在勤快地干活,是个坚强的男人。尽管和内省与想象力无缘,却具备相应的伦理意识;虽然单纯,却有坚强的意志。而且坚忍耐劳,天吾从来没有听过他诉苦或抱怨。但此刻坐在眼前的人,不过是一具空壳、一间被剥夺了暖意的空屋。
“川奈先生。”护士对着天吾的父亲喊。字正腔圆,声音响亮。显然受过用这种声音跟病人说话的训练。“川奈先生,哎,打起精神来呀。您儿子来看您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