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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Q84(174)

作者:村上春树

电话铃是在星期二晚上九点多响起的。天吾正在边听音乐边读书。

这是他最喜欢的一刻。睡觉前尽兴地读书,读得疲倦了就这样沉入梦乡。

时隔多日后又听到电话铃声,他却从中感觉到了某种不祥。这不是来自小松的电话。小松的电话有另一种响声。天吾犹豫了片刻,不知该不该拿起听筒。他等电话响了五声,才抬起唱针,拿起听筒。说不定是女朋友打来的电话。

“是川奈先生家吗?”一个男人问。是个中年男子的声音,深沉,柔和。从未听过的声音。

“是的。”天吾小心地回答。

“这么晚了.很抱歉。敝姓安田。”男人说。十分中立的声音。不是特别友好,也不含敌意。并不事务性,又不亲切。

安田?安田这个姓氏,他毫不记得。

“有一件事想转告您,所以才给您打电话。”对方说,接着像在书页里夹上书签似的,顿了一顿,“我太太已经不能再去打搅您了。我想告诉您的就是这件事。”

于是,天吾猛然醒悟过来。安田是他女朋友的姓。她的名字叫安田恭子。她在天吾面前大概没机会提到自己的名字,所以他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这位打电话的男子,就是她的丈夫。他感觉自己喉咙里仿佛堵着什么东西。

“您听明白了吗?”男人问。声音里不含任何感情。至少天吾没能听出类似的东西。只是语调中带有地方口音。不是广岛就是九州,大约是那一带。天吾辨别不出。

“不能再来了。”天吾重复道。

“是的。她不能再去打搅您了。”

天吾鼓足了勇气问:“她出什么事了吗?”

沉默。天吾的提问没得到回答,漫无着落地浮游在空中。然后对方说:“因此,您和我太太,今后恐怕再也不会相见了。我想告诉您的就是这件事。”

这个男人知道天吾和自己妻子偷情的事,知道这种关系每周一次,持续了大概一年。这一点,天吾也明白了。不可思议的是,对方的声音里没有愤怒也没有怨恨。其中蕴含的是某种不同的东西。说是个人的情感,不如说是客观情景般的东西。比如说遭到废弃而荒芜的庭院,或是大洪水退去之后的河滩,这一类的情景。

“我不太明白……”

“那么,就随它去吧。”那男人像要阻拦天吾开口似的说,以他的声音里能听出疲劳的影子。“有一件事很清楚。我太太已经丧失了,无论以何种形式,都不可能再去拜访您了。就是这样。”

“丧失了。”天吾茫然地重复对方的话。

“川奈先生,我也不愿给您打这种电话。但如果提也不提就让它过去,连我也会睡不好觉。您以为我喜欢和您谈这种话题吗?”

一旦对方陷入沉默,听筒里便没有任何声音传来了。这个男人像是在一个异常寂静的地方打电话。要不就是他胸中的感情起着真空般的作用,将周围所有的音波都吸纳了。

我总得问他几句,天吾想。不然一切都会这样充满着莫名其妙的暗示结束了。不能让谈话中断。但这个男人原本不打算把详情告诉天吾。面对一个无意说出实情的对手,到底该怎样提问才好?面对一片真空,该迸出怎样的话语才好呢?天吾还在苦苦思索措辞,那边的电话却毫无预告地挂断了。那男人一声不响地放下听筒,从天吾面前走开了。大概是永远。

天吾依然把死去的听筒放在耳边听了片刻。如果电话被人窃听,大概能听到些动静。他屏息倾听,却根本听不到丝毫可疑的响动。他听见的,只有自己心脏的跳动。听着这心跳声,他觉得自己似乎变成了卑劣的盗贼,半夜溜进别人家中,躲在阴暗处屏住呼吸,等着家中众人静静睡熟。

天吾为了镇定情绪,用水壶烧了开水,沏了绿茶。然后端着茶杯坐在餐桌前,把两人在电话中的谈话按顺序从头再现了一遍。

“我太太已经丧失了,无论以何种形式,都不可能再去拜访您了。”

他说。无论以何种形式——尤其是这个表达方式让天吾困惑。他从中感受到了一种阴暗潮湿的黏液般的感觉。

安田这个人想传达给天吾的似乎是:即使他的妻子希望再次与天吾见面,也不可能实现。为什么?究竟是在怎样的语境中,这是不可能实现的?所谓“丧失了”又是什么意思?天吾的脑海里浮现出安田恭子的身影:她遭遇事故身负重伤,或是患上了不治之症,或是遭受暴打脸部严重变形。她不是坐在轮椅上,就是缺了部分肢体,再不就是身上裹满绷带动弹不得。甚至像狗一样,被粗大的铁链锁在地下室里。但无论是哪一种,从可能性来说都太过离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