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吾寻思。她在下课后跑过来,握了我的手。其间她一句话也没说。
仅此而已。但就在那个时候,青豆似乎把他的一部分拿走了。心灵或躯体的一部分。取而代之的,是把她心灵或躯体的一部分留在了他的体内。就在那短短一瞬间,便完成了这个重大的交换。
天吾把很多生姜用菜刀切细,接着把西芹和蘑菇切成适当大小,芫荽也切得细细的。剥去虾壳,用自来水冲洗干净。摊开厚纸巾,像士兵列队似的,整齐地把虾仁一个个排在上面。等毛豆煮熟后,直接倒在笊篱里冷却。然后把大号平底锅烧热,倒入白芝麻油,让它匀开。
用小火缓缓翻炒切好的生姜。
天吾再次想,要是现在能立刻见到青豆就好了。就算让她失望,或者我自己稍感失望,也没关系。总之天吾盼望见到她。从那以后,她走过了怎样的人生,此刻又在哪里,怎样的事能让她喜悦,怎样的事会令她悲伤,哪怕就是这些琐事,他也很想知道。因为不管两人变化多大,甚至已经失去结合的可能,这个事实也不会改变——他们许久之前,曾在放学后的小学教室里交换过某种重要的东西。
切好的西芹和蘑菇放进了平底锅。将火势调到最大,一边轻轻摇动平底锅,一边用竹铲频频翻动里面的菜。稍微撒入一些盐和胡椒。
在蔬菜快要炒透时,放入已沥干水分的虾仁。再撒上盐和胡椒,喷上一小杯清酒。刷地浇上一点酱油,最后撒上芫荽。这些操作,天吾是在无意识中完成的。简直像把飞机的操纵方式切换成自动驾驶一样,几乎没考虑自己此刻在做什么。这原本不是做法复杂的菜。他的手按步骤动着,脑中却一直想着青豆。
虾仁炒蔬菜做好后,从平底锅盛到大盘里。从冰箱里拿出一罐啤酒,坐在餐桌前,一边沉思,一边吃着热腾腾的菜。
这几个月间,我身上好像在发生有目共睹的变化,天吾想。也许可以说是精神上正在成长。都快三十岁了,这才……可真够了不起的!天吾端着喝了几口的啤酒,自嘲地摇摇头。实在太了不起了。照这个速度走下去,要迎来通常所说的成熟,还得多长时间呢?
但不管怎样,这种内在的变化似乎是《空气蛹》带来的。改写深绘里的故事之后,天吾想把内心的故事写成自己的作品的欲望愈发强烈。心中生出一种可称为激情的东西。这新的激情中,似乎也包含着寻找青豆的渴望。最近这段时间,他不知为何频频思念青豆。一有机会,他的心便被拖回二十年前那间午后的教室,仿佛一个站在海边、被强劲的落潮吞噬了双脚的人。
结果天吾的第二罐啤酒剩下了一半,虾仁炒蔬菜也剩了一半。他把剩下的啤酒倒进洗碗池,把菜肴盛进小碟子,用保鲜膜包好,收进冰箱。
吃完饭,他坐在桌前,接通文字处理机的电源,调出未写完的小说的界面。
天吾切身感受到,对过去进行改写的确没什么意义。正如年长的女朋友指出的那样。她是对的。无论如何热心细致地改写过去,现状的主线也不会发生变化。时间这东西拥有强大的力量,足以一一消除人为的变更。它一定会在强加的订正之上再作订正,将流向改回原样。
纵然细微的事实多少会变更,但说到底,天吾这个人走到哪里都只能是天吾。
天吾非做不可的,大概是站在“现在”这个十字路口,诚实地凝望过去,如同改写过去一样书写未来。除此之外,没有其他路可走。
忏悔与愧疚,
折磨着这颗负罪的心。
愿我落下的泪珠,
能化成美好的香油来膏抹你
贞信的耶稣。
这是往日深绘里唱过的《马太受难曲》咏叹调的歌词。天吾难以释怀,第二天便重新听了一遍家里收藏的唱片,查阅了歌词译文。这是受难曲开头关于“伯大尼受膏”的咏叹调。耶稣在伯大尼城访问麻风病人的家时,有个女人将极贵的香膏浇在他头上。身边的门徒齐声斥责这种无谓的浪费,说不如把香膏卖掉,换回钱施舍给穷人。然而耶稣制止了愤慨的门徒。他说:这样就好,这位女子做了善事第5章青豆 一只老鼠遇到素食主义的猫
暂且接受亚由美已死的事实之后,青豆在内心进行了一番近似意识调整的活动。这些告一段落之后,她才开始哭泣。双手掩面,不发出声音,肩膀微微颤抖,静静哭泣。那样子仿佛是不愿让世界上任何人觉察到她在哭。
窗帘紧闭,没有一丝缝隙,但谁也不知道有没有人在暗中窥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