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的书也行。”
天吾走到书架前,望着书脊。他迄今为止读过许多书,但手头拥有的书却很少。他不喜欢自己家中摆放着太多东西,不论那东西是什么。因此,读过的书除非很特别,全都送到旧书店里去了。他只买那种买来立刻就能阅读的书,重要的书则读得烂熟,记在了脑子里。除此之外的必要的书,则去近处的图书馆借来看。
选书花了些时间。他不习惯大声诵读,所以判断不出什么样的书适合朗读。踌躇了
许久,他抽出了上周刚读完的契诃夫的《萨哈林岛》。因为他在深感兴趣之处贴了标签,恐怕便于找出合适的地方朗读吧。
在大声朗读前,天吾先对这本书做了简单的说明。一八九。年契诃夫赴萨哈林旅行时,只有三十岁。作为比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晚一辈的新进青年作家受到极高评价、在首都莫斯科过着奢华生活的都市人契诃夫,为何会下定决心独自来到这边陲之地萨哈林,并长期滞留,真正的理由无人知道。萨哈林主要是作为流放地开发的土地,对普通人来说只是不祥和悲惨的象征。况且当时还没有西伯利亚铁路,他只能乘坐马车,在苦寒之地跋涉四千多公里,这种苦行让他原本就不健壮的身体受到了无情的摧残。而契诃夫在结束了长达八个月的远东之行后,作为成果写出的《萨哈林岛》,却令许多读者困惑不已。因为这是一部极力抑制文学要素、更接近实用性的调查报告或地志的东西。“为什么契诃夫在对一个作家十分重要的时期,去做这种徒劳无益、毫无意义的事?”周围的人都窃窃私语。甚至有批评家断定这是“企图引起轰动,借以沽名钓誉”。也有人猜测他是“已经没有东西可写,是去寻找素材的”。天吾把书上附的地图给深绘里看,告诉她萨哈林的位置。
“契诃夫为什么去萨哈林呢。”
“你是问我对这件事怎么看?”
“对。你看过这本书。”
“看过。”
“你怎么认为。”
“也许连契诃夫自己都不知道真正的原因。”天吾说,“不如说,他只是突发奇想,就想到那里去看看。比如说,在地图上看到了萨哈林岛的形状,就抑制不住想去亲眼看看的冲动。我也有过类似的体验。有一些地方,我看着地图,就会油然生出这样的心情:‘无论如何,我也得去看看!’不知为何,在很多情况下,那往往是遥远而不便的去处。那里风光如何?正在发生什么?总之,一心就想去见识见识。那简直就像麻疹一样,所以无法告诉别人这种激情的出处。纯粹意义上的好奇心。无法说明的灵感。当时从莫斯科去萨哈林旅行是无法想象的艰难之举,所以我想,契诃夫大概不会只有这个理由。”
“比如说呢。”
“契诃夫不仅是个小说家,还是个医生。因此,作为一个科学家,他也许想亲眼检查一下俄罗斯这个巨大国度的患处。自己是居住在都市的著名作家的事实,让契诃夫感到心情不畅。他厌倦了莫斯科文坛的气氛,和那帮动辄相互拆台、装腔作态的文友合不来。而对那些居心叵测的批评家,他只觉得嫌恶。说不定萨哈林之旅正是一种涤荡这些文学污垢的朝圣行为。而且萨哈林岛在多种意义上让他深感震惊。恐怕正因如此,契诃夫才连一篇取材于萨哈林之旅的文学作品都未能写出。那绝不是一件可以随便当作小说题材的肤浅的事。而且这患处,说起来已经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没准这才是他追求的东西呢。”
“那本书有趣。”深绘里问。
“我读了觉得很有趣啊。书中列举了许多实用性的数字和统计,刚才我也说过,不太具有文学色彩。它浓烈地体现了契诃夫作为科学家的侧面。但我能从这种地方读到契诃夫清高的决心。而且在这些实用性的记述中不时夹杂的人物观察和风景描写,给人的印象特别深刻。话虽这么说,那些一味列举事实的实用性文字也很不错,有时还相当漂亮。比如说描绘吉利亚克人的文章。”
“吉利亚克人。”深绘里说。
“吉利亚克人是远在俄国人来殖民之前,就一直生活在萨哈林的原住民。他们原来生活在南边,由于受到来自北海道的阿伊努人的压迫,便迁到了中部居住。阿伊努人也是受到和人的压迫,才从北海道迁移过来的。契诃夫近距离地观察了因萨哈林的俄罗斯化而急剧消亡的吉利亚克人的生活文化,并尽力准确地记录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