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今为止,天吾大体上可以说一切顺利。他躲过了所有的责任和义务。既没有留在大学里,也没有正式就业,连婚也不结。他找到了一份相对自由的职业,以及一个让人满意的(而且要求很少的)性伴侣,利用充裕的闲暇时光写小说。邂逅了小松这位文学上的导师,靠着他的帮助还定期得到一些文字工作。写下的小说虽然还未见天日,目前的生活却没有什么不自由。没有亲密的朋友,也没有期盼着承诺的恋人。迄今和十多位女子有过交
往,发生过性关系,但和谁都未能长久。但他至少是自由的。
可是,自从拿到深绘里的《空气蛹》原稿,他这种宁静的生活也开始露出几处破绽。首先,他几乎是被硬拽进小松制订的危险计划。那位美丽的少女则从奇特的角度撼动了他的心。而且,通过改写《空气蛹》,天吾身上发生了某种内在的变化,他开始被渴望写出自己的小说的强烈愿望驱使。这固然是个很好的变化,但同时,他维持至今、几近完美的自给自足的生活循环将被迫修改,也是不争的事实。
总之,明天是星期五,女朋友要来。在那之前必须把深绘里打发走。
深绘里醒来,是在深夜两点过后。她穿着睡衣,开门来到厨房里,然后拿着大玻璃杯喝自来水,接着揉着眼睛在天吾对面坐下。
“我打搅你了吗。”深绘里照例用没有问号的疑问句问道。
“没关系的。算不上是打搅。”
“你在写什么。”
天吾合起报告纸,放下圆珠笔。
“没什么大不了的东西。”他答道,“而且我正打算收工。”
“我可以和你待一会儿吗。”她问。
“可以。我要喝点葡萄酒。你想喝点什么吗?”
少女摇摇头。意思是什么都不要。“我想在这里待一会儿。”
“行啊。我还不困。”
天吾的睡衣对深绘里来说太大,她把袖口和裤脚卷起来好多。她身体前屈时,从领口露出了一部分隆起的乳房。望着穿着他的睡衣的深绘里,天吾不知为何感觉呼吸困难。他拉开冰箱,把瓶底剩的葡萄酒倒进酒杯里。
“肚子饿不饿?”天吾问。在回家的路上,两人走进高圆寺车站旁的小饭馆里,吃了意大利面。量不太多,又过去了相当长的时间。“我可以给你做点三明治之类的简单东西。”
“肚子不饿。还不如把你写的东西念给我听听呢。”
“我刚才写的东西吗?”
“对。”
天吾拿起圆珠笔,夹在手指间旋转。笔在他的大手里显得非常小。“在全部写完,彻
底改完定稿以前,我是不把原稿给人看的。那会给我带来厄运。”
“带来厄运。”
“是我自己定下的规矩。”
深绘里注视着天吾,片刻无言,然后把睡衣领口拢紧。“那,你念本什么书给我听听。”
“念了书你就能睡着吗?”
“对。”
“所以戎野老师经常念书给你听,是不是?”
“因为老师一直到天亮都不睡觉。”
“《平家物语》也是老师念给你听的吗?”
深绘里摇摇头。“是听的磁带。”
“于是你记住了。不过,磁带一定很长吧?”
深绘里用双手比画着盒式磁带垒起来的高度。“很长很长。”
“记者见面会时你背诵的是哪一段?”
“判官出奔。”
“剿灭了平氏之后,源义经被源赖朝逐出京都那一段。胜利到手后,开始同室操戈,骨肉相争。”
“对。”
“你还会背诵哪一部分?”
“说说你想听哪一段。”
天吾思索《平家物语》中有哪些小插曲。可整个故事太长,小插曲多不胜数。“坛浦会战。”天吾随便说了个卷名。
深绘里沉默了约二十秒,集中精神。然后开始背诵。
源氏军兵既已登上平家的战船,那些艄公舵手,或被射杀,或被斩杀,来不及掉转船头,便都尸沉船底了。新中纳言知盛卿搭乘小船来到天皇的御船上,说道:“看来,大势已去。必将受害的人,都让他们跳海吧!”说完便船前船后地乱转,又是扫,又是擦,又是
收集尘垢,亲自打扫。女官们纷纷问道:“中纳言,战事怎样了?怎样了?”“东国的男子汉,真了不起,你们看吧!”说着呵呵大笑。“这时候还开什么玩笑!”个个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