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不到三分钟,我把米饭吃光了,又喝了大半碗汤。她抬起头一看就叫起来:“陈辉,你快再喝一碗汤,不然你会肚子痛的!”
我说:“没事儿,我平时吃饭就是这么快。”“不行,你还是喝一碗吧。啊,汤凉了,那你就喝开水!”她十万火急地跳起来给我倒开水。我一面说没事,一面还是拿起碗来接开水,因为肚子已经在发痛了。
在我慢慢喝开水的时候,她就坐在床上跟我胡聊起来。我们甚至谈到自己的父母凶不凶。你知道,就是在小孩子中间,这也是最隐秘、最少谈到的话题。
忽然我看到窗户跟前有个闹钟,吓得一下跳起来:
“哎呀,快三点了!”
可是妖妖毫不惊慌地说:“你慌什么?等会儿咱们直接去校长室,就说是回家家里现做的饭。”
“那他还会说我们的!”“不会了,你这人好笨哪!孙主任留咱们到一点多对吗?学校理亏呢。校长准不敢再提这个事。”
我一想就又放下心来:真的,没什么。孙主任中午留我们到一点多真的理亏呢。可是我就没想到。不过还是该早点去。我说:“咱们现在快去吧。”
妖妖无可奈何地站起来:“其实根本不用怕。陈辉,你怕校长找你吗?”“我不怕。我觉得,怎么也不会比孙主任更厉害。”“我也不怕,我觉得,咱们根本没犯什么错。咱们有理。”我心里说真对呀,咱们有理。
后来我们一起出来上学校。走在路上,妖妖忽然很神秘地说:“喂,陈辉,我告诉你一句话。”
“什么呀?”喂,老王,你这家伙简直不是人!你听着,她说:
“我觉得大人都很坏,可是净在小孩面前装好人。他们都板着脸,训你呀,骂你呀。你觉得小孩都比大人坏吗?”
我说我决不这样以为。
“对了。小孩比大人好得多。你看孙主任说咱们复杂,咱们有他复杂吗?你揪过女孩的小辫子吗?他要是看见你饿了,他会难受吗?哼,我说是不会。”
我说:“不过,咱们班同学欺负刘老师也很不好,干吗软的欺负硬的怕呢?”
“咱们班的同学,哼!都挺没出息的,不过还是比孙主任好。刘老师也不是好人,孙主任把咱们俩关起来,她说不对了吗?”
我不得不承认刘老师也算不上一个好人。
“对了,他们都是那样,刘老师为了让班上不乱,孙主任揍你她也不难受。我跟你说,世界上就是小孩好。真的,还不如我永远不长大呢。”
她最后那句话我永远不会忘记。啊,那时我们都那么稚气,想起来真让人心痛!
老陈用手紧紧地压着左胸,好像真的沉湎于往事之中了。我也很受感动,简直说不上是佩服他的想象天才呢,还是为这颗真正的、童年时代的泪珠所沉醉。说真的,我听到这儿,对这故事的真实性,简直不大怀疑了。
老陈感慨了一阵又讲下去:“后来我们一直就很好。哎呀,童年时期,回想起来就像整整一生似的。一切都那么清晰、新鲜,毫不褪色,如同昨日!”
我说:“你快讲呀!编不下去了么?”
“编?什么话!你真是个木头人。大概你的童年是在猪圈里度过的,没有一宗真正的感情。”
后来我发现了一个新大陆。那是五年级下学期的事情。这个新大陆就是中国书店的旧书门市部。老王,你知道我们那条街上商场旁边有个旧书铺吧?有一天我放了学,不知怎么就走到那里去了。真是个好地方!屋子里暗得像地下室,点了几盏日光灯。烟雾腾腾,死一样的寂静。偶尔有人咳嗽几声,整整三大间屋子里就没几个人。满架子书皮发黄的旧书,什么都有,而且可以白看,根本没人来打搅你。净是些好书,不比学校图书馆里净是些哄没牙孩子的东西。安徒生的《无画的画册》,谜一样的威尼斯,日光下面的神话境界!马克·吐温的《哈克贝利·芬历险记》,妙不可言!我跟你说,我能从头到尾背下来。还有无数的好书,书名美妙封面美好的书,它们真能在我幼小的心灵里唤起无穷的幻想。我要是有钱的话,非把这铺子盘下来不可。可是我当时真没有几个大子儿,而且这几个大子儿也是不合法的,就是说被我妈发现一定要没收的。我看看这一本,又看看那一本,都是好书,价钱凭良心说也真公道。可是不想买。我总共有七毛钱,可以买一本厚的,也可以买两本薄的。我尽情先看了一通,翻了有八九本,然后挑了一本《无画的画册》,大概不到一毛钱吧,然后又挑了一本《马尔夏斯的芦笛》,我咒写那本破书的阿尔巴尼亚人不得好死!这本破书花了我四毛钱,可是写了一些狗屁不如的东西在上面。我当时不知道辨认作者的方法,就被那个该死的书名骗了,要知道我正看马克·吐温的《哈克贝利·芬历险记》看得上瘾,就因为那本书卖六毛钱放弃了它!我到收款处把带着体温的、沾着手汗的钱交了上去,心里很为我的没气派害羞。可是过了一会儿,我就兴高采烈地走了出去,小心眼地用手捂着书包里那两本心爱的书。我想,我就是被车轧死,人们也会发现我书包里放着两本好书的,心里很为书和我骄傲。后来仔细看了一遍《马尔夏斯的芦笛》,真为这个念头羞愧。幸亏那天没被车轧死,否则要因为看这种可耻的书遗臭万年的。不过这是后话了,不是当天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