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刘三姐再没有找到对歌的人,开了一夜独唱音乐会。
天亮之后,刘三姐回家吃早饭,看见大姐二姐在饭桌上那副得意洋洋的样子,心里更觉得酸楚无比。
从此之后,刘三姐越来越觉得在家里待着没意思,终于搬到镇东面一个没人家的土楼上去了。在那里,她白天在下面种种菜园,天还没黑就关门上楼,绝少见人,心情也宁静了许多。不知不觉额头上数年不愈的脓疮也好了。当然,她绝不是陶渊明,所以有时她在楼上看见远处来来往往的行人,心里还是免不了愁闷一番。她喜欢和人们往来,甚至可以说她喜欢每一个人。无论老人小孩,她都觉得有可爱之处。可是她再不愿出去和别人见面了,尤其一想到别人见到她那副惊恐万状的样子,她就难受。一方面是自疚,觉得惹得别人讨厌,另一方面就不消说了。
就这样,她自愿地关在这活棺材里,就是真正厌世的人恐怕也有心烦的时候,何况刘三姐!到了明月临窗,独坐许久又不思睡的时候,不免就要唱上几段。当然了,刘三姐不是李清照,尽管唱得好,歌词也免不了俗套,唱来唱去,免不了唱到自吹自擂的地方。那些词儿就是海伦、克利奥佩屈拉之流也担当不起。
有一天半夜,刘三姐又被无名的烦闷从梦里唤醒,自知再也睡不成了,就爬起来坐着。土楼四面全是板窗,黑得不亚于大柜中间,她也懒得去开窗,就那么坐着唱起来。哪知道声音忒大了点,五里之外也听得见。正好那天白沙是集,天还不亮就有赶集的从镇东头过。先是有几个挑柴的站住走不动了,然后又是一帮赶骡子的,到了那里,骡子也停住脚,鞭子也赶不动。后来,路上足足聚了四百多人,顺着声音摸去,把刘三姐的土楼围了个水泄不通。谁也不敢咳嗽一声,连驴都竖着耳朵听着。刘三姐直唱到天明,露水把听众的头发都湿透了。
那一夜,刘三姐觉得自己从来也没有唱得那么好。她越唱越高,听的人只觉得耳朵里有根银丝在抖动,好像把一切都忘了。直到她兴尽之后,人们才开始回味歌词,都觉得楼上住的一定是仙女无疑,于是又鸦雀无声等着一睹为快。谁知一头毛驴听了这美妙的歌喉之后,自己也想一试,于是高叫起来:“ 啊! 啊……”马上就挨了旁边一头骡子几蹄子,嘴也被一条大汉捏住了。可是已经迟了,歌仙已经被惊动了,板窗后响起了启窗的声音。说时迟那时快,五六百双眼睛(骡马的在内)一齐盯住窗口……
“砰”的一声,窗子开了。下面猛地爆发出一声呐喊:“妖怪来了!”人们转头就跑,骡马脱缰撞倒的人不计其数,霎时间跑了个精光。只剩一头毛驴拴在树上,主人跑了,它在那里没命地四下乱踢,弄得尘土飞扬。
刘三姐愣在那儿了。她不知道下面怎么聚了那么多人,可是有一点很清楚,他们一定是被她那副尊容吓跑了的。她伏在窗口,哭了个心碎肠断。猛然间听见下面一个声音在叫她:“三姐儿!三姐儿!”
刘三姐抬起头,擦擦眼里的泪,只看见下面一个人扶着柳树站着,头顶上斑秃得一块一块的,脸好像一个葫芦,下面肥上面瘦。一个酒糟鼻子,少说也有二斤,比鸡冠子还红。短短的黄眉毛,一双小眼睛。喝得东歪西倒,衣服照得见人,口齿不清地对她喊:“三,三姐儿!他们嫌你丑,我我我不怕!咱们丑丑丑对丑,倒是一对!你别不乐意,等我酒醒了,恐怕我也看不上你了!”
刘三姐认出此人名叫陆癞子,是一个不可救药的酒鬼兼无赖,听他这一说,心里更酸,砰地关上窗子,倒在床上哭了个够。
从此之后,刘三姐在这个土楼上也待不住了。她从家里逃到这个土楼上,但是无端的羞辱也从家里追了来。可是她有什么过错呢?就是因为生得丑吗?可是不管怎么说,人总不能给自己选择一种面容吧!再说刘三姐也没有邀请人们到土楼底下来看她呀!
刘三姐现在每天清晨就爬起来,到江边的石山上找一个树丛遮蔽的地方坐起来,看着早晨的浓雾怎样慢慢地从江面上浮起来,露出下面暗蓝色的江水。直到太阳出来,人们回家吃饭的时候再沿着小路回去。到下午,三姐干完了园子里的活,又来到老地方,看着夕阳的光辉怎样在天边创造辉煌的奇迹。等到西天只剩下一点暗紫色的光辉,江面只剩下幢幢的黑影的时候,打鱼人划着小竹筏从江上掠过,都在筏子上点起了灯笼。江面上映出了粼粼的灯影,映出了筏边上蹲着的一排排鱼鹰,好像是披着蓑衣的小个子渔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