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福在笑声中逃离了供销社。那些突然的哄笑声像鞭子一样有力地抽打他。街道上的风用飞扬的沙土迎接他,飞舞的落叶又一直把他伴送到家里。他推开虚掩着的院门,一头钻进他那个破烂不堪的小屋里,躺在炕上,心里难过得要发狂。他想到在供销社里的无端羞辱,又想到自己这些狗一样的日子,就感到心像刀绞一样痛。这倒是不多见的。平时,战福的脑子总是麻木的,不欢喜,也不沮丧。没有热情,也没有追念往事火一样的懊悔。他不向命运抱怨什么,当然也不会为什么暗自庆幸。不分析也不判断。没有幻想,也没有对往事甜蜜的沉湎。他的脑子是一片真空。
战福脑海里的翻腾平息下来了,只有往事在头脑里无声地重演。嫂子狰狞的面孔,然后是他的破狗窝。懒洋洋、无所作为的感觉。粮食缸空了。可是也不想吃。到人家菜园里偷菜。冬天夜里到人家柴火垛上偷柴。挨打……
街门咣当一声响,是上工回来的二来子。战福抬起头来,屋里黑了。肚子有点钝钝的痛,是一天没吃饭了。缸里队上才送了三十斤玉米来,可是要吃还得去磨。唉,再忍一顿吧!战福把破棉花球拉过来,抱在怀里,便昏然入梦了。
清晨的凉气透过撕破的窗户纸,把战福从梦乡唤起。他从炕上坐起来,环顾着四周,第一次发现,这间屋子实在不像是人住的场所,而像是狗窝猪圈一类的东西。看吧,锅台上长起了青草,窗户上的灰尘也已经足有半寸。由于窗格上和窗户纸上灰土太厚,屋里也是灰蒙蒙的,更增加了灰暗破败的气象。当然了,如果是平时,战福一定是熟视无睹。可是在今天,不知是什么鬼附了体,战福“觉今是而昨非”,居然觉得以往的日子实在过得太恶心了。是什么力量促使他自新了呢?我说不上来,当时战福也说不上来。
战福起身下炕,首先扫去了多年堆积在地下的灰土。然后扫了扫窗台,又把窗户纸通通撕下来。他铲去锅台上的青草,掏了掏锅底下的陈灰,然后又把缸里担满了清水。看一看屋里,仍然有破败的景象,于是把破棉被扔到了炕旮旯里。然后巡视一下屋里,觉得他的小草房真是一座意想不到的辉煌建筑。
这时,他的脑子里开始迷惑不解地想:“我要干什么?难道是要像别人一样地生活吗?”其实最后的半句话根本就没在他脑子里出现,是我加上的。战福想到一半就恐惧地停住了。因为他是这样的一种人,丝毫也不想振作起来,把衣服洗一洗,把锅刷一刷。至于跟大家到地里去干活,更是想都不敢想,一想就要头皮发乍。就是最勤劳的农民,也不过是靠了日复一日不断的劳作,把好安逸的念头磨掉了呢;就是牛,早上被拉出圈时,也是老大的不愿意。就那么日复一日地干活,除了吃和睡什么也不想,然后再死掉?难怪战福不乐意呢!
不过,谁说什么也不想?这不是污蔑农民吗!就连战福也想过盖个房子,娶个老婆呢!只不过现在没了过分的希望罢了。战福现在在炕上坐着,可真是什么也没想。猛然,他的脑子里一亮,似乎觉得置身于青堂瓦舍之中。好美的房子呀!雪白的顶棚,水泥的地。院子里,密密地长满了高大的杨树,枝叶茂盛,就是烈日当空的时候,院子里也只有清凉的叶片的绿光。
啊,美哉!战福理想的房屋!地面没有肮脏的泥土,只有雕琢后的条石砌成的地面,被夏日的暴雨冲刷得清清爽爽。
清凉的泉水环绕着他的院落奔流。院子周围是高大的砖墙。这伟大的房子上空会有喧闹的噪音吗?绝没有!那会打扰了战福先生神圣的睡眠。
吃什么?偷来的嫩南瓜?老玉米粒煮韭菜?胡说!他想吃罐头。长这么大还没尝过罐头味呢。罐头供销社的货架上就有。可是怎么能拿来?有人坐在前面看着那些罐头呢。吃不着了吗?看着罐头的是谁?坐在那里的人是小苏哇。小苏满面微笑,向他招手……
战福浑身发热,推开门就奔了出去,满脑子都是辉煌的房屋、罐头的美味、微笑的小苏,冷不防一头撞在一个人身上。立刻,身边响起了一个无比可怕的声音:“瞎了?奔你娘的丧!”
战福战战兢兢地抬头一看,他嫂子正双手叉腰,凶煞一般地瞪着大眼看他。战福今天发现,嫂子居然那么可憎,发黄的头发邋里邋遢地趴在头上,粗糙的面孔,黑里透灰。木桩一般的身段,半男不女。总的印象是:下贱,不值一文。